西吉文学 || 柯万昌:父亲(短篇小说)

文摘   2024-11-26 18:43   宁夏  

父亲


安仁母亲去世后,葬在了城市的公墓。平时说话很少的安仁父亲更沉默了。他每天凌晨三点起床,怕打扰其他人休息,蹑手蹑脚如厕、倒开水……然后静静地在自己的卧室床上坐到五点钟,晨光熹微的时候,就悄悄出门。他给安仁说是出门晨练。
安仁和妻子上班,女儿上全托幼儿园,三个人在七点钟的时候出门。中午他和妻子都会在各自单位食堂吃饭,晚上回家的时候,他们两口子往往发现早上留的早餐要么吃了一点要么没动。他问父亲白天到底干吗去了。父亲有点不耐烦地说我的事情不要你管,花钱你们给足着呢,聊天有自己认识的一帮子老哥们,偶尔兴致来了下棋打牌,一天很快就过去了。周末或者放假的时候,他们一家人不出门,打扫卫生、买菜洗车、陪女儿上兴趣班。父亲依然坚持个人的作息时间,一大早不见人。午饭时间到了,安仁打电话叫父亲。父亲说,没胃口,不想吃。华灯初上时,父亲猫着腰回来,手也不洗,坐在上首,吃了少半碗饭。安仁劝,妻子劝,女儿也劝,父亲翻来覆去总是一句话:饱了,别管我,你们好好吃。然后径直回到自己的卧室,躺倒就睡,而且睡得极香。

安仁和妻子坐一起在想,到底哪里做得不好让老人心里不高兴。妻子甚至在父亲一个人闭目养神的时候放低了声音问,自己侍候哪里有没有不到位的地方?比如衣服没洗干净或者饭菜不合口味?再或者语言哪里冒犯了?请父亲明白说出来,自己可以改的。父亲说好孩子,你是独生女,嫁到我们家里,里里外外,勤俭持家,你过世的婆婆老给我说,祖上修福了,咱们这个儿媳娶对了。虽然一家人在一起过日子,难免有摩擦,但是你这些年做得没有我不满意的地方。妻子说,爸,那你早餐要吃,午饭要回来吃,外面的饭没家里的好,那些饭堂食品添加剂太多,总不能让人放心。父亲点了点头。回到客厅,妻子朝安仁无奈地一笑。安仁呢,感激地朝妻子努努嘴,也无奈地笑了笑。

有一天,单位有事情需要安仁去和开发区政府对接,安仁坐在公车上,百无聊赖地欣赏街景。说实话,自从安家到这个城市,他的生活简单到一直在单位和家两点一线中,偶尔放松,也是在城内的公园,带着女儿玩。城市的全貌对他一个外来人来说,是说不全的。和全国所有的城市一样,这里大拆大建也成了常态,样式大处一样、小处又不一样的住宅楼和商业楼拔地而起,直插云霄。人行道的犄角旮旯,每隔一段距离,在相对宽敞的地方,总聚着两三堆下棋打牌聊天的老人。他们身上穿得破破旧旧,有些人还戴着茶色石头镜,坐着折叠凳。下棋的把棋摊子围得严严实实;打牌的手里拿着扑克或者一种叫作牛九的长条形牌,几个人打,一群人围观,很是热闹的样子。安仁睁大眼睛,心里想着,父亲到底在哪一伙子老人中间呢?父亲打牌下棋的样子是不是特别有型?也许是人太多了,直寻找到开发区政府,他也没见到父亲。办完事出来,就见不远处有个老人背着蛇皮袋子,在垃圾箱里翻腾着找垃圾。司机也看见了,说,人和人是多么地不同,你看咱们来的路上,那些有退休工资或者儿女孝顺的老人是多么地悠闲自在,吃饱喝足,一天没事干光是个耍。这个老人,要么儿女不在了要么不孝顺,年纪这么大还要拾荒捡垃圾,太可怜了。安仁说,是啊,现在不孝顺老人的人太多了。他们坐上车,经过老人的时候,老人恰好翻完了垃圾桶,抬起了头。安仁啊了一声,下意识地喊了句:“停车!”

安仁万万没想到,眼前拾荒的老人会是自己的父亲!

父亲穿着一身油腻的破衣服,脚上穿着一双看不出颜色的烂运动鞋,鞋舌不知哪里去了,鞋绳乱系,裤脚用布带扎着。他的脸上,汗渍一道一道的,好像出了很大的力气。

可是,可是……

不对呀!父亲早上走时,穿的可不是这样的啊!

“爸,你咋在这里?”安仁问。

父亲看是他,想躲,安仁向父亲身前跨了一大步,抓住他的手,说:“你怎么在拾垃圾?”

司机从车上下来了,显然听见了他的话,一脸的尴尬。

他的脸也火烧火烧,向司机介绍说:“这是我父亲。”

父亲问了司机好,倒把司机弄得手足无措,想握手,见父亲没有伸手的意思,又慌乱地缩了回去。

父亲说:“我的事情你不要问,也不要管。你上你的班去,干你的工作去。”

安仁说:“爸,咱们家我们夫妻两个挣钱,日子完全过得去,你怎么能拾垃圾呢?再说,你老人家拾垃圾,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我们两口子虐待老人!”

父亲抿着嘴,不说话。他的右手只是紧紧抓着垃圾袋。

从开发区政府出来了一群人,他们好奇两个衣着打扮入时的年轻人围着一个拾荒老汉争执,都停住了脚步,平时爱玩手机的年轻人甚至拿起手机,准备拍摄。

司机一下急了,说:“安主任,这里不是你们爷儿俩争执的地方。咱们先回单位,晚上回家了你们再说这个事情,行不行?”

安仁无奈地看了看父亲,眼里满是羞愧。

回单位路上,司机只是开着车,不说话。

安仁忍不住发了句牢骚,说:“人老了是不是和娃娃一样,想一出干一出?”。司机说:“安主任,不用有压力,我不会到处乱说的。再说,你的孝顺我们都知道,老人拾荒,可能有其他的原因,你回家好好再探探口风。”

他感激地看了一眼司机说:“太感谢啦。”

到单位,安仁脑子一团乱麻,好不容易熬到下班。回到家,他跟妻子说了今天见到父亲的事。妻子一脸震惊,饭也不做了,默默地坐到沙发上。女儿见家里气氛不对,很识趣地回到自己的卧室里玩。

夜幕降临,家家户户的客厅再一次亮了起来,小区的路灯、不远处的马路上的街灯都亮了起来,平时父亲回家的时候,基本按照他们下班饭做好了的时间。可是,今天父亲还没回家。安仁急了,打了好几遍电话,手机通着,就是不接。妻子说:“白天你惹爸生气了,要不我打着试试,肯定接。”她也拿出自己的手机打,依然不接。

妻子慌了:“爸是不是怕你骂,不敢回家?”

安仁说:“你见过爸几时怕过我?倒是我一直怕他。”

妻子说:“报警,赶紧报警。爸要是想不开,出点啥子事情,咱们后悔都来不及了。”

安仁说:“再等等,报警弄得动静太大,邻居们笑话。”

女儿玩累了,嘟囔着小嘴儿说:“妈妈今晚怎么还不吃饭。人家小肚肚都饿扁了。”

他和妻子苦笑了。安仁说:“你们娘俩去小区里面的饭堂吃饭去,我在家等着。”妻子说:“你也没吃饭,要不,咱们三个都去吃,他爷爷有家里的钥匙,咱们吃完,给他买点拿回来。”安仁说:“没胃口,你们娘俩吃去,我在家等。”

妻子和女儿走了,安仁躺到沙发上,闭着眼睛琢磨父亲拾垃圾的缘由。

父亲一辈子生活节俭。他是农民,特别是人口密集的平原地区,一家子六口人仅靠着二亩水地生活,冬天种油菜,春天种稻子,七月份收获后再抢种晚稻,一年的时间掐得紧紧的。其余农闲的时候,父亲挑个担子,担子两端挑着用玻璃镶着的木盒子,能看到里面花花绿绿的丝线、五颜六色的气球、银光闪闪的绣花针、薄得透明的袜子以及各种小孩子喜欢的糖果,跨县串村,赚钱来贴补家用。说白了,就是货郎。听母亲说,父亲外出做生意的时候,舍不得下馆子,多数时候向别人要点馍馍或者去饭馆买点稀饭吃。住店更不可能,他喜欢住在村里无人的老屋或者野外的荒坟,倒练了一身好胆子。后来,经济兴起的时候,他到处打工,庄稼交给母亲打理,一家人的日子才好过了,四个孩子除大姐外,三个都上了大学。在这个陌生的城市安家后,作为唯一的儿子,安仁责无旁贷地承担起了赡养父母的责任,把父母接到身边,尽心尽力侍候,没有任何不周到的地方。父亲为什么捡垃圾?他怎么也想不通。

节俭惯了?

怕儿子钱不够花?

老了爱财?

仔细想想,这些理由都不成立。

安仁继续打手机,嘟嘟嘟的声音结束后传来冷冰冰的女声:“您拨打的电话无人接听,请稍后再拨。”他想了想,便发了条短信:“爸,你在哪?快回来吃饭,你不在,囡囡不吃饭。”

依然是没有回音。

妻子和女儿回来已经九点多了,给他们爷俩提了饭,安仁端起碗草草吃了几口,就放在了一边。

妻子说:“咱们开车出去找去,说不准爸在大街上溜达。”

大街上车很多,一辆紧挨着一辆,蜗牛似的蠕动。人行道上,有慢悠悠走着散步的人,三三两两,姿态悠闲;有拥在一起喃喃私语的情侣;也有急急忙忙归家的打工人,背着装着泥板抹子的蛇皮袋子……安仁顾不上多想,他给一家人分了工,自己负责开车,妻女各负责一边,安仁叮嘱妻女注意从背着蛇皮袋子的人群中找寻。围绕家的位置,他们一条街一条街筛查,一直找到十一点多,女儿已经打起了哈欠,还是不见老人的身影。

回到家里时,依旧没有父亲的影子。

妻子安顿女儿睡觉,安仁打手机,一遍遍,依然没人接。打到第九遍的时候,安仁听到话筒说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他一下子紧张了起来。他喊来妻子,说:“电话关机了,咱们是不是要报警?”妻子说:“报。”于是报了警。接线的警察问了具体的情况,说过了二十四小时还不见人回家的话才发寻人启事。挂了电话,妻子说:“咱们求助微信朋友圈,看咱们的同事朋友邻居谁万一看见了,给咱们回个话也是好的。”安仁说:“咱们朋友圈这么发了,我的姐姐妹妹看到了,不知道会急成什么样子。”妻子说:“你这人真没主见。这个时候了,寻人要紧,孩子几个姑姑,咱们发完朋友圈就分头打电话告知他们。”

果不其然,朋友圈寻人启事发了,电话打给姐姐妹妹们,尤其是大姐,听到父亲不见了,号啕大哭,骂安仁不知道怎么虐待老父亲了。她马上联系了其他两个妹妹,连夜租车往安仁居住的城市赶。这厢给姐姐妹妹们的电话还没打完,那边妻子的电话响了,是岳父岳母的来电。夫妻俩一人拿着个手机,不断解释父亲离家的原因,微信也顾不上回复了。

一直折腾到凌晨两点,两人的手机才安静了下来。

夫妻二人无心睡眠,靠在沙发上眯了一会儿。天亮了,两人分头向各自单位的领导请了假,送女儿入了园。这时大姐的电话来了。

在车站,姐妹们又是一顿埋怨,然后把父亲最可能去的地方捋了一遍,一致分析在公园的可能性最大。于是,中山、西湖、洛浦、王城、紫金山几个公园,一座一座找。公园的长椅、假山的洞子、树荫下练太极的、跳广场舞的人群中,他们细细找,遇到熟悉的人就问,电话隔段时间就打,一直折腾到十点钟,大家又饿又乏。大姐看安仁嘴皮干了一圈,说咱们找个地方休息,顺带喝点水吃点饭,不然父亲没找到,再把谁累病了更麻烦。

吃饭的时候,小妹说:“你们到底把爸怎么了?好好的是不可能离家出走的。”一句话说得安仁妻子流起了泪。安仁生气了:“爸的情况昨晚我给你们打电话的时候说清楚了,没一句假话;再说,你嫂子自打嫁到咱们家对待老人怎么样大家有目共睹,母亲是谁在病床上接尿接便直至临终的?说话要凭良心!”姐妹三个又低下了头。

一直没怎么说话的二妹说:“咱爸妈不像一般的农村夫妻,他们是那个年代恋爱结婚的。我在想,父亲是不是去了妈妈的坟上。”

一语惊醒梦中人。大家都说赶紧走,父亲肯定在坟上。

果然,父亲在母亲坟前的台阶上坐着,蛇皮袋子垫在他的屁股下。他双手抱着双腿,下巴搭在膝盖上,花白的头发在阳光下无力地趴在头皮上,汗水顺着它们的缝隙流到父亲皮肤疏松的脖子里。大姐哇的一声哭了起来。安仁气喘吁吁地说:“爸,你这是什么意思?有家不回,电话不接,短信不回,你不知道你把我们吓得有多惨!”父亲缓缓地抬起了头,眯了眼说:“你们怎么来了?我这不是好好的吗?我只是想你妈了,来坟上陪她坐一坐,你们紧张什么?”安仁妻子哭着说:“爸,你这么一坐,害得我里外不是人,现在亲朋好友都说是我虐待你离家出走的,你让我以后怎么见人呀?爸!”父亲转过头看了儿媳一眼,说:“娃娃,人人都长着一张吃饭说话的嘴,没事的。咱们这就回吧。”大姐说:“爸,我们匆匆忙忙找到母亲的坟上来了,啥也没带,就让我们几个给母亲磕个头吧。”五个人跪在母亲的坟前,磕了头,起了身。安仁妻子转过身,跪在父亲的身前,说:“爸,趁着家里人都在母亲的坟前,你给我们说说,我到底哪里做得不好让你出去捡垃圾,你不说我就不起身!”其他几个人见状也跪了下来,说:“爸,你真的得说说,不然我们不起身。”

父亲张了张嘴,刚想说,安仁的电话响了,是公安局的来电。安仁急忙接了电话,说人已找到,感谢警察同志的关心。父亲终于明白了他一晚上不回家给家里人惹了多大的麻烦,说:“娃娃,我拾垃圾,并不是缺钱花,是闲得慌。这里我是住了好几年,但是人家的语言咱们听不懂,又不会打牌下棋,钻到老头老太太堆里总感觉不自在,直到有一天遇到咱们一个拾荒的老乡,我看他既挣了钱又度了时日,于是想,我明着去拾荒你们肯定不同意,于是,我白天到他住的桥洞下换了衣服,远离你们上班的地方捡垃圾,捡完又回到他那儿换衣服。”听到这,安仁心里想,该死,父亲明明不爱下棋打牌,他经常那么一说,自己信以为真,以为父亲真的学会了呢。父亲又说:“我和你们住一起不自在,房子的空间那么小,洗澡上厕所我不自在。尤其是你妈没了,我更不自在。”安仁想,只顾着老人吃饱穿好,没想到父亲还有这么深的心思,看来,自己到底是没有了解老人的心。

等父亲睡着了,他们开了个家庭会。

安仁说:“父亲成天闷闷不乐,这样下去不是个事,要不把父亲送到养老院去。”

大姐说:“你不怕老家人戳你两口子的脊梁骨吗?”

小妹说:“要不,咱们出资把老家的屋子收拾一番,让爸回去。老家人多,爸有说话的伴儿。”

安仁妻子马上反对,“那样的话,村里人都认为我们不孝顺,父亲在我们这儿待不下去,回农村了。”

大家商量来商量去,到底没商量出个结果来。

后来,安仁和妻子商量,自家凑点钱,亲朋好友那里借点凑够首付,再贷款,在离家较近的地方给老人再买座小户型的房子。苦点累点没关系,只要老人活得舒心。姐妹们也支持,就这样,父亲终于单独住了,做饭洗衣什么的言明不要他们管。

一晃几年过去,城市的高楼越来越高,街道上的车辆更加拥挤。

这一天,临近晚上十点,安仁终于完成了领导交办的工作出门回家。

不知什么时候飘起了雪,街面上没有一丝风,雪花懒洋洋地飘到安仁的头发上,又调皮地从头发上滑下来,落到他的脖子里,迅速融化,带着一丝冰凉。安仁不由得想起了女儿。她可喜欢雪了,在寒冷的室外和小伙伴们堆雪人、打雪仗,耍乏了回到家只要看到安仁在,翘着可爱的小鼻子,举着一双冻得通红的小手,冷不丁地放到安仁的脖子里,又蜻蜓点水似的迅速抽掉,咯咯地笑着。每当这个时候,安仁心里总是甜丝丝的。

想到这儿,安仁的脸上漾起了一丝温情的笑容。冷空气袭来,被办公室暖气熏得晕乎乎的脑子倒清醒了不少。街上的行人稀稀疏疏,安仁本来打算坐公交,这个时候倒不急了,他心里决定步行回家,顺带着锻炼锻炼身体。

走了两站公交的距离,他的手机响了,是父亲的来电。他忙接了。

“爸,还没睡吗?”他问。

话筒里传来嘟嘟囔囔的声音,他努力听了半天,到底没听懂一句完整的话。

“爸,怎么了?你怎么这么说话?”

话筒里依然嘟嘟囔囔。他急了:“爸,稍等一会儿,我马上看你来。”挂断了电话,他招手叫了辆出租,给司机说了父亲住的地址,心里想老爸是不是没吃饭还是在外面受了别人的委屈。

敲门时,安仁听到父亲应了一句,却迟迟不见门打开。他忙掏钥匙,却发现钥匙没带在身上,估计落在家里或者车上了。他再敲,足足等了十分钟,门才打开。

父亲穿着衣服,趿着一双旧鞋,佝偻着腰,脸色苍白,眼角有白白的眼屎。见了儿子,嘟囔着想说什么,可是一点都表达不清楚意思。安仁忙伸手扶住父亲的胳膊,心里咯噔一下,父亲怎么与他五天前见到的判若两人?那天,妻子给父亲做了最爱吃的红烧牛尾,他装在饭盒里,送到的时候菜还热着,父亲嘴里骂着说他一个糟老头子,随便吃点就行,没必要麻烦儿子媳妇一趟趟送吃的,更不用大鱼大肉,花那个钱干什么!拧着身子不肯吃。安仁花了好半天劝说,临了,等菜彻底凉了,父亲拧不过儿子,夹起肉吃了几块。吃完饭,安仁收拾了碗筷,然后抹桌子拖地,把父亲的房子彻底清扫了一遍。那天的父亲还脸色红润,说话利索。莫不是父亲病了?“爸,你哪里不舒服?”父亲用手指了指舌头。安仁忙说父亲你把舌头吐出来我看看。父亲吐了吐舌头,舌头没有肿。他问父亲牙齿疼不。父亲摇摇头。安仁心里想,麻烦了,怕是啥怪病。他说:“爸,走,咱们马上去医院。”父亲猛地甩脱了他扶着的手,慢慢走到客厅,顺着沙发坐下了。

安仁说:“爸,咱们走医院。现在看病有医保,不用花很多钱的,你别怕。”父亲不表态。

安仁说:“爸,突然说不出话,怕是舌神经怎么了,咱们去给你看看,要是不严重,吃几顿药就好了。”

父亲还是不表态。

安仁去父亲的卧室找到了父亲常穿的棉衣,拿到父亲身边,哄父亲穿上。他说:“去医院就几步路,检查用不了一个小时,很快的。”父亲干脆抱起了胳膊,把头低下,不理儿子。

安仁急得说不出话来,心想,怎么遇到了这么个老子,干什么事情总爱拧着来。但他却不敢把自己心里想的表现到脸上。

安仁说:“爸,现在看病有医疗保险,花不了多少钱,咱们就是去医院检查检查,转一圈就回来,费不了多少工夫。”

父亲依然低着头,不表态。

安仁没办法了,打电话给妻子。妻子听说父亲突然说不出话来,也急了,叫醒已经睡着了的女儿,穿上衣服,坐了出租赶了过来。

妻子说:“爸,让安仁带你去医院吧,就检查检查,真的花不了多少钱。”

女儿睡眼蒙眬,打着哈欠,说:“爷爷,让爸爸带你去医院吧。我要是感冒了,爸爸妈妈就带我去打针,打针好疼的,可是为了感冒早点好,我也得忍着。”

父亲低着的头终于抬起了,比画了一阵,安仁终于明白了:“我害怕的是治不好的病,不去了。”

妻子急了:“还没检查呢,您老人家别胡说,有病咱们就治疗,这么好的社会,咱争取活到一百岁。”一边说着,一边拿起父亲的棉外套,轻轻拉起父亲的手,和女儿一起帮父亲穿起了衣服。

看到这个情形,安仁急忙在抽屉里找到父亲的身份证、医疗本,然后搀着父亲,缓步走出小区,打了车,急奔医院。

一通检查后,医生说,是脑梗,幸亏发现得早,住院治疗可以缓解。安仁说:“我老父亲死活不愿意住院,请您帮着说好话,让他住下治疗。”医生笑了,说:“还有不愿意看病的老人,多数老人宁愿把病房当成家,希望多活些年月。”安仁苦笑着说:“我父亲和其他老人的想法不一样。”

医生连说带哄,父亲点头住院了。

护士打好了吊针,在药物的作用下,父亲睡着了。安仁看了看手机,已经凌晨了。安仁给妻子说:“我先送你娘俩回家。”他抱起昏昏欲睡的女儿,夫妻俩蹑手蹑脚地走出了病房。

夜晚已经很冷了,猛地从暖烘烘的医院大楼出来,安仁不由得打了几个冷战,他看着熟睡的女儿,对妻子说:“你抱一下孩子。”然后脱了自己的外套,裹在女人身上,又从妻子手里接过女儿。妻子心疼地说:“你小心感冒了。”安仁看着女儿说:“没事的,我体质好。”

去医院食堂买的早点,父亲虎着脸不吃,安仁估计老人心里嫌花了钱,不过这会儿顾不着了。安仁说:“爸,你凑合着吃点,在医院和家里不一样。”说着,他请旁边在床上侍候病人的年轻小伙子帮忙照看一阵父亲,然后找了个小凳子,坐在父亲病床的脚下,头趴在床沿上,很快就睡着了。

中午饭买来,父亲照样没吃。

安仁坐在床前,看着父亲花白的头发,父亲有点空洞的眼睛盯着天花板,一句话也不说。安仁想说点啥,但一句都没说出来。

来源:《朔方》2024年第1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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