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子
从大巴上下来,林雨泽看见西天上几片云彩如泪。此刻他腰背酸软,腿脚胀痛。
“整整走了一天!”林雨泽自言自语道。
“这把人放展了,从早上六点挤到车里,说是中午在兰州吃拉面,结果一直到下午了水米都没打牙!”走在林雨泽身边的赵璋高音大嗓地连着说道。赵璋这话说得肆无忌惮,满带怨愤,着实让他吃了一惊。他迅疾将脸转向赵璋,狠狠瞪了一眼,赵璋的喉结动了动,没再说什么。
“邵总现在总要给咱们安顿一下肚子,一天了没见个饭渣渣。”不知是谁在人群里大声说道。简直是喊,相较赵璋刚才的话,好似丢了一颗炸弹。
林雨泽有些后悔自己不应该开那个头,他只是小声唠叨了一句,就让这些黑大王钻了空子起了哄。“唉,人心向善,邵总他总不会骗人么。”他叹息了一声,安抚地说道。
这是一个由三十几名白酒销售商组成的旅行团,他们是在当地白酒代理商的鼓动下,一次进了一万多元的白酒后,被组织去甘南旅游的。林雨泽是这群人里最年长的,今年六十有八,出这趟远门不是他的本意,是儿子劝说好多天才改了他心思的。儿子让他趁着身体还硬朗出去转转,看看外面的世界,也调整调整心情。
这趟甘南之行从一上大巴就让林雨泽心里有些不舒服。大巴前面的好座位早被年轻人抢光,留给他的是后排靠左临窗的一个座位,紧挨着的位子上,竟然坐着赵璋。赵璋就像是影子不离他左右,让他有些望而生畏。另外他左肩患肩周炎,这一程下来挨着窗户的左肩膀已针刺般疼痛,他想在接下来的行程里和赵璋更换个位置,不知道他会不会同意。可他又不想张嘴,跟他不喜欢的人张嘴他觉得不值得。最让他受不了的是这一路上年轻人说说唱唱,吵吵闹闹,个个高兴得像是风里的旗,弄得本就喜欢清静的他心烦意乱。
白酒代理邵杰此刻正站在人群外面,与酒厂派来的负责人,同时也是本次行程的导游在争论晚饭的安排问题。导游名叫孙蔗园,中等偏高身材,头上戴着宝石蓝的太阳帽,鼻梁上架着墨镜,看人时总将两只黑豆似的小眼睛特意从镜片后面移到眼镜的上部,那形态总让人联想到暗夜探吃的老鼠,感觉不适,又有居高临下瞧不起人的嫌疑。邵杰个头不是太高,同孙蔗园站一起略显气场不足。“你们不是说中午在兰州吃拉面吗?结果一直拖到现在,一车人都饿扁了,这顿饭你们也不管?”邵杰有些生气地说。“不是我们不管,这是旅行的规定,出发的第一餐和返程的最后餐旅客自费。”孙蔗园言轻语慢,摊着双手向邵杰解释着,看似温文尔雅,话里话外却透着咄咄逼人理由十足的气势。邵杰一时哑言,他尽量克制着自己的情绪。想当初组织此次旅行时白酒公司老总电话里说得明明白白,旅途中一切费用都是公司承担,可现在站在面前的这位“鼠人”却标新立异。
眼见下车后三十几号人的目光都聚向他,邵杰感觉自己像是被架在太阳灶上,浑身燥热。他微思了片刻,嘴角掠过一丝淡笑,对孙蔗园说道:“我还真不知道你们旅行社有这么多规定。”说完,他将目光移向乱嚷嚷的人群,大声说,“大家都听着,由于时间仓促,中午没有在兰州停下用餐,望大家理解。夏河的这顿饭我请客,大家就各自吃点自己喜欢的,只是标准不高,二十五元以内,吃完后自己先付,随后到我这里报销。出来旅游关键图个心情好,大家先高高兴兴找饭馆吃饭,想和我一起用餐的留下,就怕人太多了没有容纳得下的饭馆。”
人群顷刻间散开。几簇年轻人有说有笑离开了,他们说这样倒自由一些,既可以吃自己想吃的,还能够适当逛逛夏河县的街道。林雨泽随人群出了停车场,六神无主。偌大的县城,他咋知道哪家饭馆的饭菜好吃?他想跟邵杰一起去吃,可当目光转向邵杰时,那里已经聚集了十几号人,且都是白酒销售大户,他想还是算了吧,哪怕吃点不合胃口的总比挤在钱大户堆里受他们冷眼舒服。正欲挪步,他的左肩上被人拍了一巴掌,那力道有些大,疼得他咬了咬牙。“看来你还是单门独户的,对着吗老林?”他转过头看又是赵璋,“走,咱们俩搭个伴儿找饭馆吃。”他不想去,却又违心地跟上了。跟着赵璋走,他心里着实生气,不仅因为赵璋刚才那一巴掌打疼了他,而且“单门独户”那句话结结实实戳痛了他的心窝子,他觉得赵璋定是有意为之。他立马想用一句骂人的话回敬赵璋,可话到嘴边却踩了刹车。他也纳闷自从老伴儿离开后,自个儿早年来的倔脾气怎么就温和了许多,他还在考虑是不是该奚落一番赵璋,突然耳畔响起老伴儿的声音:“忍着,忍着,不要逞强好胜,这辈子你还嫌自个儿闹的事情不够大吗?人家赵璋没错儿——”他好像在迷迷糊糊的睡梦中被人喊醒,身子打了个激灵,到底还是把那句已经跑到嘴边的话咽回了肚子。
赵璋的确没有错,但林雨泽打心眼里不喜欢他。如果赵璋和他不是邻居,如果赵璋根本不来这个世上,那么颖子的那条腿会不会健健康康呢?林雨泽时常做着假设,那假设他非常清楚是他自己在替自己开脱。
现实是赵璋和他非但同村而且是邻居,这好像是老天早就安排好的。虽然赵璋的店面在乡街道上开,林雨泽的店面开在村里,但两个人的生意却旗鼓相当。他比赵璋大五岁,赵璋偶尔也喊他几声老哥,他总是爱理不理,赵璋也不太在意。就是赵璋做事太过高调,老爱摆老板范儿,加上嘴上没个把门的,说话没高没低,这是他讨厌赵璋的原因,但不是根本原因。
吃过饭,一行人又陆陆续续聚到了大巴上。孙蔗园捏着话筒宣布着当晚住宿和第二天行程的事宜,他说:“还要再走将近一个小时的车程才能到桑科草原。今晚我们就住在桑科草原了,条件允许的话,晚上我们来场篝火晚会。明天早上七点钟吃早餐,八点半准时出发,去拉卜楞寺和扎尕那。出来旅游,每个人都要严格遵守时间,如果不按时出发,路上再耽搁耽搁,到扎尕那就天黑了。”
似乎是肚子被安顿了下来,抑或是坐了一天车劳累的缘故,从夏河县出发往桑科草原进发时,大巴上突然安静了好多,过了不大一阵工夫,车厢里就渐次响起鼾声。林雨泽此刻却精神十足,异常清醒。透过车窗,看着外面辽阔深远无边无际的绿的世界,他不由感叹了,这就是草原了!眼前的景致他只有在电视里见过,没有想到自己这辈子还能亲自来到这么美丽的地方。他想把自己此刻美好的心境分享给谁,可那一瞬间他却发现根本没有倾吐的对象,孤独感便像只虫子悄悄在心里探出头来,淡淡的忧伤笼罩了他整个人。他无助地转头看着身边其他人,却发现邻近座位上的几位都已经睡着了。赵璋也是,头斜歪在靠背上,睡得正酣。
“你就看你自个儿的吧,你就心情好好儿地出来浪一浪。”林雨泽似乎又听到了老伴儿的声音。她已经在冰凉的地下睡了整整一年了,三天前她的一年纸才刚刚烧过。自从老伴儿去世后,每当心情不好的时候,林雨泽总会听到她的声音,那声音倒不是多么清晰,可他似乎又听得非常真切。看到在座位上睡着了的几位的滑稽睡姿,他忍不住笑了,心想:“看看你们,一个个就这点出息。”他感觉他们不仅仅是辜负了眼前美丽的景致,甚而是错过了一个命运的奇妙安排。林雨泽胡子拉碴,目不转睛地盯着窗外,生怕错过任何一个美好瞬间,就这样看着,看着,他不由想起了开在家门口的他的小商店,不知道此刻商店里谁在经营?其实他非常清楚小商店的门锁得严严实实,可他依然期盼有个人在替他看着守着,不是为多赚几个钱,是为守护住一份清净,守护住一份幸福。那个人就是她。可现实是她再也不会出现在他的那个小商店里了。想起这些时,他有些失落。
“我这会儿就在你身边,谁还愿意守着你那个小店?想得美!”老伴儿的声音在林雨泽耳畔再次掠过,他笑了,笑得那样甜润,像个孩子,他自言自语:“在了好,在了好,跟着我在那个土山里蜷了一辈子,我也巴不得领着你出来转转,你看外面这世界美吗?说不定你一激动腿肚子会转了筋。”
想到腿肚子,林雨泽的心里咯噔一下,像是被谁捣了一拳。
到桑科草原预订好的住所时已是暮色苍茫,晚风吹过,草原特有的气息直往鼻子里钻,空气潮潮的,满是花香和青草的味道。一条潺潺的溪流绕过住所,仿佛弹奏着上古的韵曲。孙蔗园联系了景区负责人,由于晚上风大,篝火晚会取消,人们在外面逗留了不多时间便都回到了各自的房间。林雨泽和赵璋被安排在一个房间里,洗漱结束,赵璋找邵杰喝酒聊天去了。为了不耽误第二天早起,林雨泽早早关掉了电视,上床休息了。
半夜里,赵璋敲门的声音吵醒了林雨泽,打开房门,一股酒气熏得他赶忙用手捂住了鼻子。“没有喝多老哥,”赵璋这样说着,身体摇摆不定地坐到了床上,“杜强生那人不行,人家生意做得是比咱们大,可我今天才发现那人原来是个舔尻子虫。”“你们咋了唦?”他试探性地笑着问道。“还不是今天晚饭的事情,我说都是邵总事先没有安排好,结果杜强生说人多了出来旅游就这样,很正常。正常个锤子,还不是舔邵杰的尻子。”赵璋含混不清地说着。他感觉赵璋整个人被厚重的酒气包裹,每说一句话,那团酒气就被搅得乌七八糟。通过刚才的那些话他便知道赵璋和杜强生两个人十之八九之前就有矛盾,酒后说的其实都不是酒场上的事情。“人心向善么,杜强生说的也是实话。人多了的事情,本来就不好办。”他开导似的对赵璋说。听罢他的话,赵璋脸皮一红躺在了床上,用手指着浮空,极为不满地高声说:“你就会说个‘人心向善’,哈哈,正常着哩,正常着哩。”他知道赵璋心里不高兴,不高兴他就不高兴去,但他还是要表达自己的真实想法。
第二天早上在住所吃过早餐,大巴载着他们往拉卜楞寺进发。一望无际的草原碧如翡翠,阳光洒下,万斑光点在如茵的绿色里精灵般跳跃,空气淘洗过一样清新,沁人心脾,人们的心情看上去非常愉悦和轻松。孙蔗园站在大巴前厢的位置,背靠在车体的栏杆上,捏着话筒面向一车人说着草原美丽的故事,他还组织成员开始唱歌助兴,年轻人毫不谦逊,车内不多时便飘起悠扬的歌声。
草原在大巴的疾驰中向后隐退,但视线所及依旧是绿色充盈的草原,他仿佛穿越了,整个人沉浸在了美丽的梦里,内心的烦闷被无垠的绿色冲洗着、过滤着,同时这澄澈的绿色又好似神奇的给养,让他这个“大病初愈”的人慢慢来了精神。
拉卜楞寺进入了他们的视线。一下车,好多人都情不自禁拿起手机拍摄视频,急不可待地发朋友圈,将自己出外旅游的事情大告于天下,生怕谁不知道。林雨泽不想趁热闹,给邵杰打过招呼,说有些累,就不跟随孙蔗园一起转了,想坐在阴凉的地方歇缓歇缓。邵杰愉快地答应了。其实邵杰挺担心林雨泽的,说他年事已高,出门在外多少有些不便,既然是他提出来不跟随团队磨脚底子,歇着倒是合适的选择。
离开拉卜楞寺向扎尕那进发的时候,天气开始热了,大巴内虽然开着空调,但透过车窗看着外面白乎乎的热天就不由让人心底发虚。林雨泽觉得他屁股底下的座子纯粹就是个发热垫,隔上一阵子他将手伸到大腿底下摸摸,与座子挨着的裤管潮得能捏下水来,毋庸置疑那一定是湿透了的汗。他的鬓角也不停地在流汗,他不住地擦拭着,他担心这趟行程若天气一直这个样子,他会受不了的。
中午时分,车内有人提议中途见到饭馆了停下来吃午饭。可错过了好几家饭馆,大巴就是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车内有些躁动,各种声音开始交织。最后车子在一处门面稍微宽阔的饭馆前面停了下来,牌子上写着“河州老饭馆”。大家都兴冲冲走进饭馆开始张罗吃饭的事情,邵杰夹杂在人群里,让大家不要乱挤,先坐下来统一安排。可孙蔗园一直在门外徘徊就是不进来,急性子的赵璋跑去问午饭怎么个吃法,孙蔗园一脸不屑,操着不太标准的普通话说:“你们想咋吃就咋吃,这顿饭也是自掏腰包,酒厂给的费用当中没有涉及这顿午餐。”赵璋碰了一鼻子灰回到饭馆里,找到邵杰理论,大家听后都不免有些纳闷儿,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道该怎么处理。邵杰听罢赵璋的话,气不打一处来,让杜强生先组织大家吃饭,他气冲冲走出饭馆,奔向孙蔗园。
饭馆内一片嘈杂,根本听不见外面的人在说什么。透过玻璃窗,只看到孙蔗园和昨晚在夏河县的态度相似,摊着双手向邵杰解释着什么。邵杰起初还在听孙蔗园说话,后来两个人便大吵了起来。林雨泽刚在饭馆里的一只凳子上落下屁股,端着一杯茶水只喝了两口,见状便急忙出去劝解。“哎,人心向善么,不就一顿饭吗?,遇事慢慢商量着来,你们两个吵啥啊?”他站在两个人中间温和地说。“你这老汉什么意思?酒厂不给钱,又不是我怕掏腰包不让你们吃饭,听你话的意思好像我孙蔗园的心不善?”孙蔗园满脸怒气,对着林雨泽责说。“你看你这小伙子咋说话的,我好心好意出来劝你们两个,你倒倒打一耙。好,你们继续。”林雨泽无奈地说。逢着他早几年的脾气,一准儿话里话外把孙蔗园大卸十八块了,可此刻,他好像并没有来气,只轻描淡写地丢了几句,就折回了饭馆。他边走边思考,现在的年轻人都咋了,个个火气这么盛?针眼大点气量都没有,迟早有你好受的。
倒是邵杰,听罢林雨泽劝解的话,没再和孙蔗园纠缠,他走到距离孙蔗园有三四米的地方,不知给谁拨了一通电话,右手撑着手机足足骂了有四十分钟。从他的面部表情看,他是骂了一个酣畅淋漓。之后,邵杰双手揣在裤兜里,静静地立在饭馆外面,目光高悬,脸皮绯红如喝了酒,表情严肃而凝重。饭馆内,杜强生并没有急着组织吃饭,他和其他人一样在静待一个良好的结果。人们看见邵杰打过电话不多会儿,孙蔗园接上了不知谁的电话,挂了电话后,他就屁颠屁颠地跑进饭馆,让饭店老板赶紧做饭,每人一份牛肉臊子面,另外每四个人一组,再添加一份炒肉片。坐在饭馆角落的林雨泽边吃饭边想着这两天来的事情,想到孙蔗园时,他无趣地摇了摇头,叹息了。再看孙蔗园,此刻挤在人群里,一筷子紧过一筷子往嘴里扒拉着饭菜,看上去他好像比谁都饿。
临近下午四点,经过一路跋涉的大巴载着三十几号人进入了扎尕那景区。从车上下来,面对云雾缭绕若隐若现的奇峻险峰,林雨泽仿佛看到了神仙府邸,那一刻他心底的烦闷再次被冲洗,他更有一种奇特的感觉,好像老伴儿就在悬空的某个位置对着他笑,那样怡然,那么温馨。“扎——尕——那——”他一遍又一遍念叨着这个有些绕口的景区名称,却连一次都没读准确。眼见年轻人个个精神抖擞地顺着木质栈道上山,寻找什么仙女湖去了,他只有默默感叹:“年龄不饶人啊,要是能年轻十岁,我也会健步上山的。”
林雨泽走走停停,顺着木质栈道向山上踱着。不时地,有一些下山的游客经过他身旁,他问此处距离仙女湖还有多远,他们说大概快步需要走两个小时。说完那些游客看了看他,都摇着头说:“大爷您就别再走了,就您这步伐,天黑恐怕都走不到仙女湖的。其实那里也没什么好看的,这里随处都是美景,您就此歇脚吧。”
林雨泽走出栈道,在满目苍翠的绿色里寻着一块顽石坐下了,欣赏起变幻无穷的云雾。奇峦险峰上滚滚白云时聚时散,入眼还是霞光万道,倏忽间便如八仙归来。看得正入神,天上竟悄然落下了雨点,渐渐地,雨点由稀疏变得杂乱起来,不一阵子,汇聚成了铺天盖地浓密的雨柱,如万箭齐发,整个世界骤然似千军万马奔腾而来,响彻山谷。他急忙撑起雨伞躲进了一处凉亭里。
刚才还热热闹闹游客如织的栈道,突然间空荡荡的,只剩下满世界的一片混响。正这时,顺栈道走下来一男一女,看上去是一对恩爱有加的情侣,要不便是新婚燕尔的夫妻。反正他们的出现让雨中的栈道顿时充满了诗情画意。男子左手撑着雨伞,另一只手笼着女子垂着的胳膊,准确说是把女子整个人轻揽在怀里,女子百依百顺,头斜靠在男子的肩膀上,身子紧贴着男子,两个人全然像是一幅精妙的水墨画在雨中移动,步态轻盈,深情款款,满世界的雨声好像是专为他们两个人奏响的爱的乐章。那一刻,林雨泽的双眼湿润了,一段尘封已久的记忆突然被唤醒,那是这辈子结在他心上最痛的一块伤疤,又似一把利刃在他心上插了一辈子。
秋雨绵绵,阒无一人的泥泞山道上,林雨泽追上了和他淘了气要回娘家去的颖子,他和她撕扯滚打,她彻底变成了泥人,但毅然决然要回娘家。他在路边的林子里折下手腕粗的树干,使尽浑身气力一下又一下抽在她的腿上,她的一条腿被打残了。天雨如诉,她的哀鸣响彻山谷,可就是没有一个人知道。他把她背回了家,告诉人们她的腿是不小心滑下山崖摔断的。自此她走起路来一条腿总是一瘸一拐。
林雨泽和颖子淘气的原因是因了娘的话,娘说她让颖子去赵璋家借碗面,可那狐狸精却跑去和赵璋私会去了,亲热过度了,连白森森的一碗面都倒在了赵璋家的大门前,你可要好好看着那狐狸精,不要让她再丢咱们老林家的脸了。
娘在地底下已经睡了十几年了,可她说的那些话却清清楚楚,再想起来,像在他本就裂开的伤口上撒了一把盐。虽然此刻身在亭子里,但他却感觉满世界的雨都落在了他心里,他的内心被剧痛折磨。忽然一滴雨水顺雨伞落下,打在了脸上,他被打醒了,他觉得不像是一滴水,而是女人的一滴泪,抑或是一滴血。
林雨泽哽咽了,泪在那一刻再也收揽不住,断堤似的奔涌而出。每年秋季逢着阴雨天,女人的瘸腿都会异样疼痛,女人每走一步路,他的心上就仿佛被刀子剜着一丁肉,这种感觉伴随了他一生。虽然如此,但那天泥泞山路上的事情女人一辈子都没有告诉任何人,包括她的父母。它便像是一个秘密,被女人永永远远封存了起来;可对于他,却更像一根长在心里的针刺,时时刻刻在扎着、剜着他的心。
临咽气,女人把他叫到了跟前,用手抚摸着他的双手,扯着游丝一般的一股弱气,才对他说了事情的根根筋筋。她说借了面从赵璋家的大门里往出走的时候,赵璋家的狗挣脱了铁绳挡在了面前,她吓得喊出了声,是赵璋跑出来把她挡在身后堵住了狗,要不那天她一准儿会被狗咬伤。端在手里的面碗打翻了,白面撒了赵璋家的一门滩,娘偏巧经过看到了。说完这些话,女人缓缓咽下了最后一口气,她的鬓角,遗留着一道冰凉的泪痕,而他,假装着坚强,硬生生没有掉眼泪。其实他何尝不想扯心扯肺地美美大哭一场呢。他是怕人们会从中看出端倪,那么他精心掩盖了一辈子的秘密将会大白于天下,他的丑陋、他的可恶将会暴露无遗,他会成为千古罪人被儿孙唾弃,被世人辱骂。
他才是真正的伪君子,彻头彻尾的暴徒。他觉得这是给自己最贴切的定论。
“世事无常,戏唱罢皆沦为伤心客。”不知从景区什么方向飘过来这么一声歌曲,丝丝入耳,声声落泪。
“再不要记那些过往了。过往,过往,过了就把它忘了算了。”他听到老伴儿贴着他的耳畔在说,“我没有记恨你,你就不要记恨你自个儿,人嘛,谁没有犯浑的时候?从这里移开脚步,你就把它彻底忘了,听话。”
在扎尕那,林雨泽一直爬山观景到天黑,当晚住在景区里,直到夜半才入眠。晚上,他做了一个绮丽的梦,梦里,天气响晴,小商店门前花园里的各色花卉都竞相绽放,绚丽多彩,花间蝶飞蜂舞,溢满芬芳。女人端坐在花丛中,肌肤如玉,面无表情,忽然一阵风过,她含香而散,再也找不见了踪迹。他慌了,想喊人帮忙,可就是喊不出声来,他急出了一身冷汗,忽然脚下一滑,从梦中惊醒了,再看四周,透着纤弱的亮光。
天已破晓,湿柔的空气顺着没有关严的窗户直往屋子里爬。
来源:《朔方》2024年第1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