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些阴魂不散的残念，仍在腐蚀你的家

JALO HOME ∣ ISSUE 337

家居装修之前，我想问，到底什么是家？

我有个很酷的景观设计师朋友住在伦敦，曾是个坚定的独身主义者。早年谈恋爱的时候，她和男朋友隔开一条街，各租一间公寓住着。想在一起的时候，就串个门儿，想独处的时候，各自回家互不干扰。我们偶尔通电话，她经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我是非常喜欢和他共处啊，但我并没有一辈子和他在一起的打算，至少现在还没有，既然如此，成什么家啊？”

一、传统观念中的家和传统家居装饰阴魂不散的残念

这真的是一个很有意思的问题，连带着我也想问问，到底什么是家呢——在讨论家居装饰之前，是不是应该先想想到底啥才是“家”。很明显，她口中的“家”和传统意义上的“家”不是一回事。《礼记·大学》里写：“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

“家”这个概念，在中国传统里，跟“一家人和睦地在一起”，其实是没有太大关系的。传统的“家”，对外，是宗族社会的一个单位；对内，是三纲五常秩序的反应。而家居空间，也是这些关系和秩序的结果和体现。建筑和家居设计，都是为这一切服务的。

比如说，《红楼梦》第三回 林黛玉抛父进京都，写黛玉来到贾府拜见王夫人：“……其余陈设，自不必说。老姆姆们让黛玉炕上坐，炕沿上却也是两个锦褥对设着，黛玉度其座次， 便不上炕，只向东边椅上坐了……”后来因黛玉远到是客，王夫人吩咐下人领到正房内坐，又有这样一段描写：“……王夫人却坐在西边下首，亦是半旧青缎靠背坐褥。见黛玉来了，便往东让。黛玉心中料定这是贾政之位。因见挨炕一溜三张椅子，黛玉便向椅子上坐了。王夫人再次携她上炕，她方挨王夫人坐了。”

作为一个远到的晚辈，上座会是非常失礼的

这里，王夫人居所的家居陈设，那炕沿上两个对设的锦褥，最重要的作用不是让人坐得舒服，而是表示，在冬天的室内，这个最舒适的位置，是留给地位最高的人的，也就是贾政夫妇。换句话说，地位次一等的晚辈，是不允许挑战这种尊卑秩序，坐在自己不该坐的地方的，仆役下人们就更不必说了。

而林黛玉作为一个有教养的大家闺秀，一个远道而来的晚辈访客，对这种秩序了然于胸，因此，她一直恪守本分，坐在椅子上不肯与王夫人同坐。至于最后挨着王夫人坐下，也是出于对尊卑长幼的服从。毕竟长辈再次邀你同坐，坚辞不受也很失礼，长者赐，不敢辞嘛。而屋内这些座椅的摆放，也无时无处不在体现这种君臣父子长幼尊卑的秩序。

内部如此，对外也是一样的。第十七回会芳园试才题对额，便是写贾元春加封贤德妃之后，省亲之前，以贾政众清客和宝玉，为大观园中各处景致题匾额。这个过程同时也是一条游览线路，一个豪门望族的家居装饰，就随着这游览的线路，在眼前展开了，那些屋宇楼台、水榭轩馆、奇花异卉不消赘言，总之说不尽的太平气象，富贵风流。

可这般排场是为什么呢？书里写得非常清楚：“……特降谕诸椒房贵戚，除二六日入宫之恩外，凡有重宇别院之家，可以驻跸关防之外，不妨启请内廷鸾舆入其私第，庶可略尽骨肉私情，天伦中之至性……”贾妃虽是贾家的女儿，但一旦嫁入皇家，她与贾政最重要的关系就是君臣，而非父女。臣子家中没有重宇别院，是没有资格接驾的。

另外，这样的豪宅华厦，也是贾家，或者更确切地说是贾、史、王、薛四家联姻形成的宗族展现自己政治资本的方式，它更是整个家族对外活动社交带来利益的重要场所。至于说个人及小家庭的财产、事业、社会地位，通常都必须依附于大的宗族，想想贾芸为着园里置办花草的事去求王熙凤就知道了。因此，贾府的整个建筑设计与家居装饰，不是为了服务于个人的体验和感受，而是为了作为一个宗族整体去获取资源，以便整个家族的地位能更好地延续。那些雕梁画栋豪宅广夏，那些稀有昂贵的石料木料，过分高大不符合人体工程学的桌椅，雕饰繁复的铜鼎香炉、名家提款的字画古玩，说到底，都是服务于某种秩序，这种秩序，跟“让一家人和和睦睦地在一起”并没有半毛钱关系。

二、现代社会早已改变了的“家庭”概念和随之而来的新的空间关系与家居设计

这种社会组织形式和人际关系，在进入现代社会之后就完全变了。

如今我们每个人都是独立地与外部发生联系。而商业社会的利益交换，也不再需要依附于家族。一个贾芸这样的人，完全可以通过学习竞聘，在现代社会谋得一份项目经理的差事，不必去向舅舅赊账，更不用给族中有权势的一房送什么麝香冰片。一个三代同堂的人家，爷爷和外孙可以在沙发上滚作一团，尽享天伦之乐，也不再有僭越犯上那么多忌讳。

简而言之，家庭对外的社会性逐渐削弱，由大家族向小家庭演变。而小家庭内部传统的秩序也被打破，更注重个人的体验和家人之间的关系。正如我那位设计师闺蜜所说，现如今，若不是因为非常爱一个人，想和对方在一起共度余生，没太大的必要成家。换句话说，之所以成为一家人，是因为彼此间的爱，为了在一起。那么家居设计，也就有了新的使命，那就是让一家人和睦幸福地在一起。

1. 想想最初是什么使你们相爱在一起，在家居设计中这个元素永远应该作为第一推动力。

使一家人聚在一起，进而促使家庭和睦的元素是很多的。比较常见的元素，通常都从满足人的基本需求发展而来。

比如说取暖：▼

这是去日本旅行时，见到的地炉。冬季北地严寒，一家人就围在炉子边取暖煮茶、闲话

壁炉也是一个很好的例子。从前没有中央空调，为了节能，一家人会围到火炉边上取暖闲聊。现在取暖的手段很多，但人们依然偏爱壁炉，一家人聚在一起说话，心里暖和

再比如说进食：▼

餐桌是另一个常见的把家人聚到一起的例子

热腾腾香喷喷的食物，饱足的笑脸，家庭的和睦，真不知道有多少是从一蔬一饭而来

比如说避暑纳凉：▼

很多人回忆起童年时和睦的家，都会提到夏季在院子里的井，井边浓荫蔽日的大树、井水浇透热气消散的地面、浸得冰凉的西瓜和爷爷摇着蒲扇讲的一个又一个大同小异又百听不厌的故事。

应该说这一切，最初都是从满足人的基本“温饱”演变而来的。但是发展至今，有助于家庭和睦，促进家人之间关系的灵感和元素，远不止这些。这里我想提一个最简单也最重要的原则，那就是，当初是什么使你们彼此相爱，走到一起，就在家居设计中，去设法强化它。

比如说共同的事业：▼

我那个不婚主义景观设计师闺蜜，去年结婚了。她爱上了另一个富有才华的建筑师，终于发自内心地感觉到了“要永远和他在一起”。两人结了婚，还合伙创业，开了一家小小的事务所，就在家里办公。共同的事业把彼此连在一起，这一点在他们家随处可见。客厅没有电视和沙发，只有一个巨大的工作台，三台联机电脑，两台画图，一台渲染。图纸和模型、培育变种的植物成了最好的装饰品。两人大部分的时间都在这个工作台前度过，他们讨论业内最新的发展趋势、看到的有趣的方案、彼此交流设计理念，互相启发，实在是一对令人羡慕的拍档和眷侣。

一个现代家庭，说到底所有的设计都是为了舒适跟和睦。而每一家人和睦的方式是不同的。不一定是一家人围在一起看电视聊天才算和睦。如果工作是维持和睦，彼此启发的方式，那有什么不可以嘛？那就打造一个舒适的家庭工作室好了。

比如说共同的爱好：▼

有一对朋友是健身发烧友，两人一有空有会一起出去跑步、骑车，或者上健身房。有了两个孩子之后，运动成了奢侈，于是两人在家装了一个小小的健身架子，没事练练功做做瑜伽，既不耽误看孩子，又始终保持当初使彼此走到一起的爱好。

家庭运动角是促进家庭和睦的很有效的方法，而且变化方式很丰富。条件充足的甚至可以设计一面攀岩墙，条件不允许的，两平米空地两张瑜伽垫，也可以做到。

每个人的生活冷暖自知。我们一贯主张遵从自己内心的和谐，而不是去跟风追逐别人家的或者杂志上的和睦氛围。

以此类推，如果家人都喜欢旅行，完全可以在客厅放一个大大的屏幕，然后注册一个共同账号。看到世界各地有什么新奇有趣的餐馆或是景点，就到电子地图上去按照地名地址把它找出来，标注一下。这样到了下次旅行的时候，就不用费尽心思去一个一个查景点了，因为早就全都在电子地图上标好了。哪些景点分别在什么地方一目了然，排起路线来也方便多了，还能轻松安排景点周边吃喝歇脚的好去处。这样平时利用零碎时间在一起做好计划，旅行时事半功倍尽情享受，既有成就感又能开心，对家庭的和睦也会大有促进。

看到什么就在电子地图上标记，下次旅行的时候就不用再做攻略了，都现成的，想想就很兴奋不是嘛？两个人总能一起做些令彼此愉快的事情，这不就是和睦吗？

2. 有时候促进和睦的纽带甚至可以是彼此的缺失

我有个客户，是一家投行的合伙人。有一年春天，他带着本闲书飞到某个东南亚海岛，准备用“在海边躺几天”这种方式来放松一下神经，治愈一下常年连轴转的疲惫身心。结果连续三天都在餐厅偶遇一位大美女。一聊，对方是个律师，也是个大忙人，刚结束一个案子，来海边躺几天。两人越聊越投契，结果就在海边躺一块儿去了……一年后结了婚，婚后依然还是各自满世界飞个不停。有一次他们提到正在装修的新家：“我们两个同时在家的时间不多，每到那个时候，就想像当年遇到的时候那样，能有片刻松弛。”

我说那干嘛不买个大浴缸呢？可以一起泡个澡。

没谁规定客厅就不能泡澡，也没谁规定和睦不能由泡澡带来

开放式的厨房里食材一应俱全，随时可以煮点白粥和清淡小菜，安慰飞机餐吃到想吐的肠胃。

再辟出一个小角落，一组书柜一张躺椅，给自己20分钟，暂时忘记工作，冥想放空，读一段无关紧要的闲书透口气。

3. 想想有哪些元素妨碍了，或者说可能会妨碍家庭和睦，把它们都去掉

如果说上述都是加法，用来创造和睦，那么下面这些减法，则是用来扫除那些阻碍我们和睦的障碍的。

首先，得放弃一切传统社会家居残念，不要再使用任何不切实际、纯粹为了排场和摆阔的材料和设计了。比如太师椅、比如红木枣木黄花梨，比如新古典洛可可……人的生活要是连基本舒适实用都没法满足，用什么都添堵，跟谁都很难和睦。

第二，坚持开放式多功能空间设计，不要把能够混用的大空间人为分割成小块。

大餐桌在不吃饭的时候，完全可以当办公桌来用。你在这一头做报表，另一半在那一头剥毛豆，孩子在对面画画，互相都能看见对方，但互相都没有影响。这比孩子在儿童房里摆个桌子画画、你在书房做报表，另一半在封闭式厨房里剥毛豆，是不是感觉上会好很多？一家人在同一屋檐下，人为被一个个小空间区隔开来互相没有联系，这样会和睦吗？

我们一直都主张开放式厨房，也是同样的道理

第三，用半开放式隔断分割空间

并不是只有“墙”才是分割空间的唯一手段，这种MCM风格挂墙柜，也可以侧面固定，作为两个空间之间的隔断。视觉上既能“透气”，又能同时储存两边所需的生活用品，是非常里昂的选择。

如果非要装门不可，那么玻璃门比普通木门要更理想，因为能透出后方的空间，视觉上不那么压抑死板，当然对家人之间互动的阻隔也相对较小。

就连悬垂参差的绿色植物，也可以充当某种较为松弛的空间隔断。总而言之，在非私密空间中，尽可能多地看到彼此，感受到彼此。如果一定要有隔断，不要断得太死。

第四，无形的阻碍也要打破

相对于那些有形的阻隔，有些无形的阻隔似乎更难摆脱。比如都想不起来从何时开始，家人们开始各自为政，对着手机好几个小时不发一言。心思似乎都知道这样不好，但是又很难改变。

我自己的打算是，将来我会在家里餐厅刷一面黑板墙，再做一个放手机的抽屉。每天回到家路过这个黑板墙的时候，我就把今天刷屏看到的有趣的话题写在黑板上，把自己这一天的遭遇，好的坏的，都写下来，然后把手机放进抽屉里。家里的其他成员回来之后，也做同样的事。在开饭之前，我们去看看这个黑板墙上写了些什么，在吃饭的时候一起聊一聊，把对这些话题的看法和心得都记下来，把对彼此的安慰和勉励，并第二天要煮的菜色一起，重新写在黑板墙上。我想这是一个仪式，它和那些有形的手段一样重要。久而久之我们会重新体会到互相的交流和彼此的关爱，也能为家庭的和睦奉献更多的努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