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曲新歌】赵义山：冬怀

古人多状物抒情，托物言志，歌咏草木鸟兽以抒写内心情怀，物象蕴含情感倾向。大雁，为中国古代文学经典意象，因其北迁南飞的守时习性，“人”字排列的有序阵行，以及固定伴侣的忠贞特点，广受歌颂。而孤雁，缺失伴侣、脱离群体，单独迁徙的凄楚之状，引得失意之人观之感伤。今赵义山先生亦咏孤雁，但见新异。以之做古今对比研读，有助于我们对传统古典诗体中某些经典意象之艺术魅力的古今演变，有更深刻的理解。

一、古代“孤雁”意象承载的传统情感

自古对“孤雁”吟咏众多，孤雁之意多诉漂泊零落、羁旅流寓、失意哀伤、家国伤痛之情。罗宁《继承与新变：上古至中古诗歌中的雁描写和雁诗》（《文学研究》2017年第2期）一文中提到从曹丕、曹植写雁南翔，杜甫写“不饮啄”“声念群”的孤雁到崔涂写孤雁南飞。描写、想象、感受都更细致、丰富且细腻。之后，在词中融入遗民哀思的张炎，其《解连环·孤雁》亦着凄凉之感。而孤雁意象为主的诗作，以鸿雁起兴的，可以追溯到《诗经· 小雅·鸿雁》：

鸿雁于飞，肃肃其羽。之子于征，劬劳于野。爰及矜人，哀此鳏寡。

鸿雁于飞，集于中泽。之子于垣，百堵皆作。虽则劬劳，其究安宅？

鸿雁于飞，哀鸣嗷嗷。维此哲人，谓我劬劳。维彼愚人，谓我宣骄。

关于这首诗的主旨，有众多观点，朱熹《诗集传》云：“流民以鸿雁哀鸣自比而作此歌也。”鸿雁一年一度的南来北往和流民的居无定所，候鸟的习性和流民的特点具有可比性。而雁则因其夏季居北方，在秋冬时节避寒飞离故乡而长途南迁，于是引古人为之动情，加之秋季又多有悲秋之感，惹思乡之情，亦发悲怨，因此借雁来表达思乡怀归更具感染力。而雁尚可归，流民归所依。自《诗经》咏雁始，随着春去秋来，北迁南飞的鸿雁便与漂泊异乡的游子形成一种感情同构，于是紧密地联系在一起了。随后，古人寄情于雁，多有“鸿雁于飞，哀鸣嗷嗷”之语。

孤雁意象在唐宋人诗词中融汇了更丰富的情感内含。在归与未归之间，未能归者最觉悲凉。唐代诗人杜甫有七首咏雁诗，其笔下的鸿雁，其“孤”独零落之感，尤惹人悲怜。

此诗先点明“孤”与“念群”，单雁念群，孤且不饮不啄，鸣叫着踽踽独行，竭力追赶雁群。影已可悲，数量“一”的强调更突出形单影只，前面“谁怜”一问是对孤雁，也是诗人自己。“物本相感生，相感乃相亲”，此首《孤雁》诗作于大历初年，杜甫旅居夔州期间。晚年的杜甫体虚多病，亲友离散，处境困难。物我相通，诗人自己也是可怜的“一片影”，与“万重云”相失。雁飞独行中，团聚之景犹在眼前，相聚之声似在耳畔。可惜，皆是迷雾，迷雾之外，还未可知。诗人与孤雁一样，归而不能，聚而不得，有失群的惶恐，盼望回归群体。尾联野鸦鸣噪声反衬孤雁寂静，旁人怎可知我内心之意，诗人坚守的执念不必与他人言。杜诗诠释对自己，对人生，对社会的深切感受。

杜诗的孤雁描写丰盈了“孤雁”意象，在杜诗越来越被关注的同时，晚唐崔涂同名组诗《孤雁》也进入了大众视野：

崔涂这组诗同样以“孤雁”为题，世人多有将两诗对比。赞杜诗有方回《瀛奎律髓》云：“老杜云：‘谁怜一片影，相失万重云。’此云：‘暮雨相呼疾，寒塘欲下迟。’亦有味，而不及老杜之万钧力也。为江湖孤客者，当以此尾句观之。”而肯定崔诗有今人莫砺锋先生，赞其为“堪称唐代诗坛上水平最高的咏孤雁诗”（《请称崔涂为“崔孤雁”》，载《文史知识》2011年第12期）。崔涂为晚唐诗人，复杂多变的动荡时期，盛唐不在，本是江南人，流寓巴蜀、湘鄂等地，诗人就如孤雁般漂泊。两诗开头便用离群点出孤雁当下状况：雁群已去，孤雁单行，万里归途尚且遥远，只能用“一枝芦”护身独飞。崔诗的“念尔”与杜诗的“谁怜”皆可看作对诗人自身的可怜，“寒栖”“寒塘”极尽路途艰辛，暮雨苍茫，昼短夜寒，想要停歇栖息，却形单影只害怕受伤，迟疑畏惧之态尽显，将其淋漓尽致刻画出来。孤雁飞行的心态何尝不是诗人羁旅时的心中所想，以孤雁自喻，行程艰险，哀思生发。可虽道阻且长，但仍会上下而求索。

崔涂的两首诗在一定程度上启迪了后世的相关书写，张炎《解连环·孤雁》可见一斑：

楚江空晚。怅离群万里，恍然惊散。自顾影、却下寒塘，正沙净草枯，水平天远。写不成书，只寄得、相思一点。料因循误了，残毡拥雪，故人心眼。   谁怜旅愁荏苒。谩长门夜悄，锦筝弹怨。想伴侣、犹宿芦花，也曾念春前，去程应转。暮雨相呼，怕蓦地、玉关重见。未羞他、双燕归来，画帘半卷。

张词中破碎山河的家国之痛，宋朝遗民的身世之苦，都融于孤雁意象之中。“怅”字，全词情感基调，悲“离群”已“万里”的背景，“却下寒塘”有崔诗“寒塘欲下迟”之影，同样体现雁行的凄苦。孤雁形影相吊“写不成书”，只有“相思一点”的形态，后用苏武典故，注情于典。下阙“想伴侣、犹宿芦花”，孤雁对雁群的思念加入时间描写，离群单雁遥想“去程应转”“双燕归来”之时，徒有美好憧憬的期盼。作孤雁之形也是艺术再现词人自身，本是贵族后裔，沉醉于西子湖畔，享乐天际，可如今山河碎，心悲痛；家国破，泪横流。张炎此词在传统借孤雁自怜自哀的意蕴之外，多了爱国情怀。虽都显相同沉重感，但不同于前代有所突破，附加了一层浓浓的家仇国恨之感，是颠沛流离的己痛己悲，也是众多身如浮萍的士人盼望回归群体的真实写照。

由此，“孤雁”意象的文化意蕴在一代又一代诗人反复书写中成为特定的艺术符号，盼归、愁思，翩飞孤雁的象征意义得以普遍而典型。

二、赵义山先生《孤雁吟》中意象的传承与开拓

再看当代，著名学者、诗人、曲家赵义山先生同写孤雁主题，细细看来孤雁之意同中有异。此篇基于孤雁母题意象，借咏乌俄、巴以冲突所造成的人道灾难，又有当下时代思考的新创，风貌独特，意境宏大，令人回味无穷。其曲如下：

背西风落日苍茫，

度关山旷野凄凉，

叹飘零危途异乡，

唳长空露寒霜降。

[带] 问雁儿星夜兼程去哪方？

问雁儿何事仓皇？

问雁儿形单影惨意何怏？

情何怅？

心内又何伤？

[幺] 问雁儿乌俄、巴以何情况？

问雁儿无辜老幼几多亡？

问雁儿可曾见泪立飞，

血横漾？

雁儿无语，

孤独又南翔。

开篇可见，辽阔大地中孤雁飞行的图景映入眼帘：夕阳西下，余温残存。西风瑟瑟，彻骨之寒将至。旷野无垠，肃杀空寂。草木飘摇随风摆动，似乎找不到一丝生机，却见一只孤雁划过长空，它悲鸣九天，竭力煽动翅膀奋力南飞。大雁以北方为居，秋来便南去，春来就北迁。迁徙时群体行动，汇集成群成阵。迁徙之路遥远，秋季萧瑟，天凉苦寒，途径之地，多半荒凉。“背西风”有孤注一掷的勇气和决心，“度关山”有背水远行的执着和坚定。“落日苍茫”“旷野凄凉”背景渲染浓浓凄凉。感叹孤雁零落，独赴“危途异乡”，感慨孤雁凄楚，受“露寒霜降”之威逼，唳嘹悲鸣，孤雁也拼命证明自己的的存在。随后，一问雁儿日夜兼程，竟向何去；二问雁儿因何仓皇，惊恐而飞；三问雁儿为何有如此凄惨之状，形单影只。三连问将孤雁不顾艰辛，不惧风霜，鲜明生动地凸显出来。虽离群单飞，也是一只孤雁执着南飞的“雁征行”。执着之下，仍有“何怅”，落单之时的惶恐不安；仍有“何伤”，征途所遇的明伤暗箭。观者不知，孤雁自知。

上文先将孤雁南翔之状鲜明刻画，随后笔锋一转，又是三诘问：一问雁儿当今乌俄、巴以冲突激烈之状，见无限关切之心；二问雁儿战争伤亡无辜老幼之数，见无限悲悯之情；三问雁儿战争中血泪横飞之状，见无限感伤之泪！三问一出，此篇思想价值立即升华，着眼点由雁而人，由点到面，由长空孤雁一点转为欧亚、中东广阔局势之面。此三诘问，转换自然，行文峭拔，有“不滞留于物” 的妙义。高飞的孤雁，确实可悲可泣，可殊不知，其所见之景更有甚者：“泪立飞”、“血横漾”，温馨家园已丧；“雁儿无语”，悲苦难民已哑。“孤独又南翔”，硝烟弥漫，战火不息，人民只能被迫到处流亡。前人也有书写孤雁南翔的，如曹丕《杂诗二首·其一》有云：“草虫鸣何悲，孤雁独南翔。”是游子的思念。曹植亦有“雁南翔”：“孤雁飞南游，过庭长哀吟。”（《杂诗七首·其一》）两兄弟皆是借物抒情。义山先生笔下的“孤独南翔”又多了特殊的时代特征。由“问雁儿”其身，引“问雁儿”其身之所见。“问雁儿”不仅是追问孤雁为何坚守南来北往，更是诘问当下国际争端所造成的重大伤害。这样的三连问又加三连问，环环相扣的是人性光芒的闪现！步步紧逼的是对人道主义的祈祷与寻求！实在发人深省。

再说此曲创作之背景。义山先生此篇作于2023年10月，其所述乌俄战争、巴以冲突，早已牵动全世界目光，各类媒体的报道，就在眼前，大家都不陌生。义山先生没有纠结于战争双方的谁是谁非、正义与非正义，而是将目光投向了战争的残酷后果，城市、村庄的毁坏、田园的荒芜，数以万计、十万计的生灵涂炭，数以百万计的人流离失所、成为难民。就全人类的和平安宁而言，战争从来没有真正的赢家，有的只是对无辜者的伤害。义山先生以雁儿之眼代己之眼，仰头，孤雁前途未知；低头，托孤雁所咏之无辜难民，亦前途未卜。 义山先生写雁儿无语南翔，是鸿雁本性的追求，也是先生听闻异国炮弹交加、人民死伤惨重的无语泪凝。

就情感而言，《孤雁吟》独取孤雁意象，全曲仿佛只有沉郁低迴和无限伤感的情绪，可仔细咀嚼曲中意味，更觉察出最深层的是想要激昂呐喊的心声。义山先生用词精确，“叹”“唳”两字对孤雁孤飞可悲之情尽显，书写到巴以冲突之事，“血横漾”就像直接将血淋淋的照片放置在读者眼前，让人痛彻心扉。曲中有六处“问雁儿”，所提六问，以“雁儿无语，孤独又南翔”结束。前三问就孤雁古意写时局悲凉，从侧面表达对罪恶战争的态度，后三问一针见血，正面控诉战争冲突对民众无法挽回的伤害。看似没有正面回答这六问，实际饱含强烈的愤懑情绪的提问，字字都是义山先生鲜明的回答：停止野蛮和恐怖！停止硝烟与炮火！保障民众人权和美好家园！呼吁世界和平，期待人性光芒!作者的态度早已旗帜鲜明地表露出来，询问和平的答案不该凌空，而该付诸于各国的实际行动。

此曲之新，主要是新在意象蕴涵之新。中国古典诗词曲多由意象造境，来传达作者无穷之意。经典意象具有传承性，历代对孤雁的书写，将意象基本含义定型，孤雁也逐渐成为一种文化符号，泽被后世诗文。相同意象的选取使得创作意境具有共性和相似性：此篇《孤雁吟》中孤雁一半仍继承古人诗词中的“传统”孤雁意象，是《诗经·小雅· 鸿雁》中背井离乡流民的比兴象征，借飞鸿之声诉说哀鸣呻吟的形象之词；“孤雁”也是杜甫诗中感怀黎民悲苦，抒发亲友难聚的代言词；孤雁还是崔涂诗中流露出无处安定的离愁别绪，怀乡念旧的羁旅游人的自喻；也是张炎词中弥漫家国已亡的悲恸，“恍然惊散”后肺腑之言的寄托。孤雁的书写从创作者抒发自身情感，到感叹群体思想，个体到群体，已然所指范围扩大，但都是创作者由己出发，再推己及人，相同意象在不同时代又结合了不同时代的生活内容，表现了不同的风貌。《孤雁吟》另一半，在义山先生笔下，孤雁不仅是它本身，不仅融汇了传统文化话语体系所指的“孤雁”意象内涵，囊括了此前丰富的“孤雁”意象的典型书写，而且扩展为可以表现今时今世国际政治形势和战争灾难的孤雁。义山先生对孤雁意象的传承并开拓，在意象客体主体化的过程中，将孤雁烙印下时代痕迹，着眼于国际大众，立意已然创新，赋予其新的精神意蕴，开拓了孤雁借喻象征的对象，让孤雁在新时代焕发新的影响力，拥有新的生命力。借孤雁论时事，旧瓶装新酒，旧题写新景，在当下创作中倡导关注、贴近现实，是义山先生创作中融古通今的一大例证。鲁迅先生在《这也是生活》中说：“无穷的远方，无数的人们，都和我有关。”此篇《孤雁吟》立意深远，极尽作者仁爱之心、博爱之意，将古代散曲体式创作浸润现代社会事实内容的滋养，是现代散曲创作着眼当下大事、时事的代表作，让创作延申更广阔的天地。

古之体格为骨干，今之时事为血肉，作者自我之思想为灵魂。所以创作的三大源泉，一为古之经典，二为今之生活，三为自己的精神思想，将三者成功融会，方成佳作。当下创作离不开对前人经典的学习和借鉴，只有多学习前人经典之作、经典之意，再加上自己新的开拓创造，便能在古今交融中，化为自己作品的独特的精神风貌和思想灵魂。今人对前人之语巧妙化用，对经典意象的成功传承，会使得自己的创作具有浓缩性的文化力量，拥有文化的神韵，形成古今有机结合的新体。前人之经典如珍贵的养料，可用之浇灌创作，可是赤地长不出花蕊，如今的创作需要长在如今的时代环境土壤之中。文学需要反应现实生活，一代人有一代人的创作使命。张载言：“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张子全书》卷十四）读书创作之意莫不如此。义山先生的《孤雁吟》，其生活素材取之于今，其意象原型则化用于古，关注当下，抒发的是自己的思想情感，也是大众的心声，更是时代的愿望。此篇可谓既有丰厚的文化意蕴，又有鲜明的个性特征，是融会贯通、守正创新的典范之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