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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鲁诺·拉图尔被称为“最著名的也是被误解最多的思想家”,而他生前接受的最后一次访谈,则向他提供了一个契机,使他得以解释自己的总体看法和研究思路。在拉图尔逝世之后,《世界报》的著名记者尼古拉·张将这次重要的访谈整理成文,结集成了这本《栖居于大地之上》。
这本书中的话题可谓包罗万象,而拉尔图对“栖居于大地之上”的呼吁亦始终贯穿其中,可以说,拉图尔五十余年的哲学研究,都被浓缩到了这本小书里。
在本书译者蓝江看来,《栖居于大地之上》可以被视为拉图尔对自己一生的思想的概括,对于那些不太了解拉图尔思想的读者来说,这也是一本可以轻松阅读的小书。
译后记
这是布鲁诺·拉图尔生前的最后一次对谈,对谈人为法国著名越南裔记者尼古拉·张。
这本书的书名很有意思,法文是Habiter la terre,直译过来就是“住在大地上”。但这个说法很容易让我们联想到十九世纪德国著名浪漫派诗人荷尔德林撰写的诗句:“人生在世,成就斐然,却依然诗意地栖居在大地上。”在后来的海德格尔的阐释中,这一诗句被简化为:“人,诗意地栖居着。”
不过,就荷尔德林的原诗来说,不能忽略“诗意地栖居着”的前提,即“人生在世,成就斐然”,而里面的一个连接词是“却”,这意味着“人生在世,成就斐然”与“诗意地栖居在大地上”是截然相反的状态。
我们或许可以这样来理解:无论个人还是集体的社会,他们或许在理性和知识的感召下,取得了现代性的巨大成就,但这些成就,相对于“诗意地栖居在大地上”不值一提。原因不仅仅在于,我们不可能脱离大地,变成无根基的深渊中的存在者,更重要的是,这里需要的是诗意,而不仅仅是知识和理性的桎梏和征服。人在理性和现代化的成就之下,放低姿态,回归那个孕育众生的大地,在这里以诗意的方式,祥和地品味着自然的韵味。
在“人生在世,成就斐然”一句中,人和大地是分离的,人将自己的成就凌驾在大地之上,仍然坚信他能秉持自己的“知识就是力量”的信条,创造一座新的通天塔。但追求创造通天塔的丰功伟业的人类不能忘记,脱离大地,就意味着自己丧失了孕育众生的自然环境,也意味着自己陷入真正的无根基状态,最终会在无尽的深渊里将自己的生命损耗殆尽。
那么,对于生存于大地上的人们来说,我们不仅仅居住在大地之上,而且需要诗意地栖居,诗意地栖居意味着人类需要在大地之上筑造自己的家园,家园与大地是融为一体的。
这就是海德格尔所说的“栖居的诗意也仅仅表示诗意能够以某种方式出现在栖居当中,因此我们便可把‘人,诗意地栖居着’这句话理解为‘诗意让栖居变成了人类的某种生活方式’”。
尽管在法文书名中,拉图尔并没有使用“诗意地”(poétiquement)这个副词,但他有着与荷尔德林和海德格尔同样的理解。
启蒙以降,尤其在工具理性和经济理性占据主导地位的时代里,人的理性和科学知识成为凌驾于一切之上的尺度和标准,仿佛我们只要根据科学的理性精神依次前进,就能找到最终的真理。对于这样望着天上的真理的人类来说,重要的不再是支撑我们站立的大地,而是天上的天国和真理。
在他们的语言中,真理的理性将使人类变成天空的生物,人类在真理的视角下睥睨万物。从此以后,以人类为重的科学知识和观念,成为脱离所谓“空乏”自然的哲学,哲学精神也在这种理性光辉的照耀下,使人类有勇气将人类世界与自然世界分离开来,用高贵的主体精神,来超越卑微的自然的客体,让人类的世界精神,成为万事万物运转的动力装置。
在科学研究中,这种主体精神也成为支撑着科学发现和进步的动力。早期的拉图尔就是一位科学哲学家和科学社会学家,他的研究目的就是探讨科学知识是如何在社会中产生的。
例如在他的早期著作《实验室生活》中,他就发现了一个有趣的现象。在实验室里,一个科学发现究竟是因为科学家的聪明才智、敏锐的观察力和睿智的思考力,还是另有原因?在长期的科学发展史中,人类更愿意相信是拉瓦锡发现了氧化原理,罗伯特·虎克发现了细胞,而巴斯德发现了微生物与人类疾病之间的关系。我们即便不将某一科学发现和发明归功于某位科学家个人,也会将之归功于其团队。
在这样归类的时候,我们或许会忘记一个重要条件:实验室里的物质环境,也是促成科学发现不可或缺的一环,再聪慧的科学家,在实验室之外,仅仅依靠自己的冥想,也很难创造出足以改变世界的发明。
相反,在实验室里,“每件仪器都与特定技能组合而成专门装置,触针与针头得以划过图册表面。每条曲线赖以存在的一连串事件太过冗长,无论观察者、技术员或科学家,谁都无法记住。然而每个步骤都至关重要,一旦遗漏任意一个抑或处理不当,整个科学进程就会失效。”
换言之,实验室里的科学发现是科学家及其团队成员和实验室里的各种仪器、设备,甚至微生物环境结合组成的缔合环境共同作用的结果,没有这些物质环境,科学发现将是十分蹊跷的事情。
但我们叙述科学史的时候,往往只会关注那些做出巨大贡献的科学家。我们记住了牛顿、伽利略、法拉第、特斯拉、麦克斯韦、爱因斯坦、海森堡、奥本海默等名字,但忽略了他们工作的实验室的物质环境,他们的科学发现与孕育这些科学成果的实验室环境密不可分,里面的每一个仪器、每一个装置,甚至用来记录数据的笔记本都在其中发挥着重要作用。
换言之,实验室环境已经组成了巨大的整体,它是作为一个网络在运作,科学发现是这个网络运作的结果。
或许,在这个基础上,我们可以理解,为什么拉图尔会创建一个关于科学社会学研究的新体系:行动者网络理论(ANT)。
以往的科学技术研究(STS)往往将科学技术发展的过程看作人类行为人之间作用的结果,并且关注这些行为人的主体观念和思维对科学技术的贡献。
拉图尔在这个方面的贡献是,他用一个带有非人性质的“行动元”(actant)概念取代了人类的“主体”(subject)和“行为者”(agent)概念,这里的行动元,可能是人,也可能是实验室的动物,如被解剖的青蛙、参与实验的小白鼠,还可能是设备和仪表,甚至可能是实验室环境中的微生物。
用拉图尔自己的话说,“这是从符号学中借用的一个词语,其内涵也涵盖了非人类”。或许只有通过这个带有非人类的内涵的行动元概念,我们才能破除人类与非人类、主体与科学、社会与自然之间的二分法,用同时包含人类和非人类的行动元概念,组成一个参与科学过程的网络,我们可以称这个网络为行动者网络。
拉图尔并没有将行动者网络理论局限在科学技术研究的范围之内,而是将其视为重构社会理论的基础。他2005年的著作《重组社会:行动者网络理论导论》(Reassembling the Social:An Introduction to Actor-Network-Theory)就将行动者网络理论变成了覆盖整个社会的理论基础,这让拉图尔一下子从早期的科学哲学家和科学社会学家,变成一个社会哲学家。
而行动者网络理论,进一步让他将这个网络从局部社会扩大为覆盖整个世界的巨型网络,他与法国生态哲学家伊莎贝尔·斯唐热共同提出的盖娅理论,实际上就是行动者网络理论的扩展版,即整个地球构成了一个巨型的盖娅网络,整个盖娅就是涵盖了人类存在者和所有非人类行动元的行动者网络。拉图尔在他的《面对盖娅》一书中侃侃而谈:
盖娅假说再简单不过:生物并非居住于环境,而是塑造了环境。我们所谓的环境,是生物的扩张、成就、发明、学习的结果。这不只证明地球是活的,还证明了:我们在地球上所经验到的一切,都是生命体的行为所带来的,完全出乎意料,是次要的、无意之间的结果。包括大气层、土壤、海洋的化学成分,道理都跟白蚁造窝,或河狸筑堤一样:窝或堤本身都不是活的,可是,假使没有生命体的话,它们也不会出现。
所以说,盖娅的构思并非要为地球灌注灵魂,也非为生命添加某种意向,而是要我们认识生物的奇妙工程,了解它们如何塑造出它们自己的世界。
这样,以盖娅理论为代表的生态思维,塑造了拉图尔人生最后阶段的一系列思考。
在他看来,人类要生存,就需要为这样的盖娅体制而抗争。他甚至引用马克思、恩格斯在《共产党宣言》中所说的无产阶级和资产阶级的对立,提出了阶级对立今天仍然存在,不过已经换成了生态阶级与资产阶级的对立。资产阶级忽略了非人存在者和行动元的价值,从而将人类的行为看成资本主义获取利润的唯一途径,所以他们的生产和进步无一例外都是建立在忽略盖娅的生态机制基础上的,我们的环境遭到破坏,全球变暖和灾难性气候的出现,在拉图尔看来,都是人类忽视盖娅这个巨大的行动者网络的恶劣后果。
为了捍卫人类的生存空间,为了让我们可以在大地上栖居,我们需要捍卫盖娅,捍卫这个由人类和非人类行动元共同组成的行动者网络,这就需要生态阶级的崛起。
在拉图尔2022年出版的《生态阶级备忘录》中,他开宗明义地提出:“生态阶级如果想要继承这一传统,就必须接受马克思主义传统的这一教训,并根据其存在的物质条件来定义自身。新的阶级斗争必须与旧的阶级斗争一样以唯物主义为基础。正是在这一基本点上存在着连续性。”
以生态阶级的抗争,换取人类得以栖居的大地,这就是拉图尔最后的希望。他在晚年不断地为这个目的组织团体、举行展览,让更多人可以共同栖居在这片大地上。
他指出,我们需要知道我们在何方,我们可以着陆在何处。人类不是空中的无根基的生物,人类不能脱离盖娅的生态体制存在,更不能将自己凌驾于非人行动元和大地之上。
栖居于大地,也就是为人类和其他非人行动元筑造一个可以栖居的地方,告诉人类,他们的居所不在天国,而是在大地上。
人类的使命不是建造空中楼阁,而是在大地上诗意地栖居着,筑造一个与大地万物共生共荣的家园。
最后,我回想起自己2017年在上海与拉图尔教授有过一面之缘,与拉图尔教授交流了一些问题,收益良多。可惜拉图尔教授已经于2022年离我们远去,没有将他晚年恢宏的理论思考和实践的画卷完全展开,至为可惜。
我个人并不是拉图尔的研究者,也不进行科学社会学的研究,读拉图尔纯粹是一时兴趣。这本《栖居于大地之上》是我偶然读到的,它可以被视为拉图尔对自己一生的思想的概括,对于那些不太了解拉图尔思想的读者来说,是一本可以轻松阅读的小书。
这本书的引进,得力于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的“大学问”团队,尤其是梁鑫磊编辑的鼎力支持,他们细致耐心的编辑和校对工作,让译稿增色许多。我还要感谢我的挚友的长期支持,北京大学的李洋教授,清华大学的夏莹教授,中国人民大学的李科林教授,华东师范大学的吴冠军教授、姜宇辉教授、王嘉军教授,北方工业大学的董树宝教授都是与我一起坚持学术思考的同伴。最后,关于拉图尔的思想,我也曾经向我的同事——南京大学哲学系的刘鹏教授请教,在此一并表示感谢。
蓝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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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栖居于大地之上》
(法)布鲁诺·拉图尔、(法)尼古拉·张 著
蓝江 译
广西师大出版社·大学问 2024年8月
我们的世界发生了什么变化?科学家的话是否代表了权威?哲学究竟是什么?面对生态威胁,我们应该怎么办?
本书记录了法国哲学大师布鲁诺·拉图尔生前的最后一次访谈。通过与记者尼古拉·张的对谈,拉图尔回顾和反思了其长达50年的思想历程。在书中,拉图尔从改变世界谈到现代性的终结,从“盖娅入侵”谈到“着陆何处”,从何为哲学谈到给未来一代的寄语,他对“栖居于大地之上”的呼吁亦始终贯穿其中。这部生态哲学的启蒙之作,将拉图尔精彩纷呈的哲学生涯串联成线,带领我们认识拉图尔,同时走进生态哲学,开启生态哲学的全新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