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届全球华文文学星云奖获奖作品
那是一个秋风萧瑟的傍晚,街上没有几个行人,脚步匆匆,走向各自的去处。
有一个穿着旗袍的女青年闯入了这条街,就像一头惊恐迷路的小鹿,她没有去处,也没有方向。因为在几个小时前,她刚从巨福路的一处花园豪宅里出走。在大上海这个迷乱的城市里,她从这条马路走到那条街,不知不觉地走过了几十条马路,也许是半个上海滩。她的颈上是一条白色的围巾,腋下还夹着一本书,那本书也无法把她领向一个温暖该去的地方。
寒流袭来,冷风嗖嗖,梧桐树上已经见不到一片叶子,枯黄的树叶在地下打滚,在她的脚下围成了一团。天空中的白云一片凄凉惨淡,越来越黯淡,好像要下雨。不,已经有稀疏的雨滴,一滴一滴地从天上飘向大地,其中有一滴飘在她的脸上。她的脸色和天上云色同样的苍白,大脑已处于半麻木的状态,不知道东南西北,更不知道应该再走向哪一条街?一声清脆的自行车铃声在她背后响起,惊动了她,她转过脸看见了一个穿邮递员制服的人就在自己身旁,那顶帽子下面,是一张年轻人的脸。他问她:“你在等人?”她摇摇头。他打量了她一下,又问,“你要去哪儿?”她轻声回答:“我也不知道。”
他推自行车要走,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因为有几滴雨也飘落在他的脸上,他对她说:“天要下雨了,你没有雨伞,应该躲躲雨。”
“躲雨?”她的声音很无奈。
他说:“街对面的那间屋子,就是我的住处,你可以去躲一下雨。”
她看着他的脸问:“你说街对面的那间屋子?”
他回答:“是的,就是街对面的那间小屋。”
这时候一辆黄包车从街上飞奔而过,黄包车夫也不愿意在这种气候下拉客,想快点赶回家去。
没有几分钟,天色又增加了一层灰暗,雨滴子更密了,街上几乎看不见行人了。她跟着他走过了那条七八公尺宽的街道,似乎是趟水过了一条小河,有点儿凉,也有点儿怕。
他用钥匙打开一把挂锁,推开门,“嘀嗒”一下拉亮屋里的电灯,那是一个从天花板上垂下来的十几支光的小灯泡。她看清楚了,一间小的不能再小的屋子,大概只有六七个平方米。里面靠墙是一张木板床,床边是一张油漆剥落的木桌,木桌这边有一个熄了火的煤球炉子,煤球炉子上有一个被熏黑的铁锅。当他把那辆自行车推进屋里,两个人再也没有转身的余地。
他把门关上,插上门后的木头插销。她在他插门的时候,“啊”了一声。他转过脸说:“你放心吧,我不是坏人。”然后转过身来,几乎碰到她的身上,他说,“屋子太小了一点,你找个地方先坐下吧。”其实也没有什么地方可找,除了床沿边上。在他说话的时候,她突然看清楚桌上有一尊小小的佛像,不是观世音菩萨,而是一尊袒露着大肚子的笑眯眯的弥勒佛。她拉了一下旗袍,在床沿上坐下来。
这个秋夜特别冷,气候又下降了好几度,好像进入了冬天一般。木门后贴着旧报纸,冷
空气仍然能从破纸的缝隙间钻进来。秋雨绵绵,浇湿了墙上唯一的一扇小窗。两个人都能听到外面淅沥的雨声,和屋檐上掉落下来的滴水声。屋内的电灯已经关熄,但是桌上的小佛像前的一个酒盅里插着一支香,香已燃到一半,点滴火光在黑暗里闪烁,还有一缕清香漂浮在寒冷的空气中间。
她睡在那张木板床上,盖着他的被子。而他只能坐在床沿上,因为屋里没有一把椅子,他的头搁在桌上,两条胳膊当作枕头。他已经把所有能穿的衣服全穿在身上,两件外套,三条裤子和四双袜子,用来抵御深秋的寒冷,他将伏在这张桌子上熬过一个漫漫的寒夜。
他能感到她在床上辗转反侧,床板发出了“咯吱,咯吱”的声音,因为同样的床板也延伸到他的臀下。他猜想在她身上肯定发生了一些不寻常的事情,睡觉前,他并没有问清楚她的情况。他去附近的老虎灶打来一瓶热水,他的邮件包里还有一块饼子,他和她分享了那块
被热水泡软了的饼子,然后他让出了自己的床。他也想到,孤男寡女在这间小屋里,她能对自己放心吗?他正襟危坐,尽量不动弹。倦意来临,他顾不到想这想那,他感到自己快要进入梦乡,那是脑袋搁在桌子上的梦。
他好像听到她在说话,“大哥,你冷吗?你把床和被子都让给了我。”他不清楚自己是在梦中还是醒着,他感觉到自己从额头下面抽出一只手来,那只手在她的被子上轻轻地拍了一下,然后他也听到了自己的说话声音,“你安心睡吧,明天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她的一只手从被子里面伸出来,突然间,握住了他的那只手。就这样,两只手握了整整一夜。
七十多年前,我的外婆就在那间小屋里认识了我的外公,外公就是那个年轻的邮递员。
后来在那一小块玻璃窗上多出了一个“喜”字,小屋就成了外公和外婆的新房。再后来,糊报纸的墙上多了一张胖娃娃的年画,小屋里传出了婴儿的哭啼声,那个小孩就是我的母亲。
外婆早已学会了在门外生火点燃煤球炉子,然后把煤球炉子提进屋里,给这间小屋里增添几分温暖。外公一直是风里来雨里去的邮递员,那辆自行车已经锈迹斑斑。岁月如梭,中国大地上经过了一次次动荡,政权更迭。
当我舅舅出生的时候,邮电局给外公分配了一间较大的屋子。这间小屋因为实在太小,也没有被收去,仍然留在外公的名下,里面放点杂物之类。外公外婆也经常去那里看看。这个小屋的故事,已经从外婆嘴里传到我妈妈那儿,又传到了我们第三代。
记得我小时候,外婆还带我来过这个小屋,桌上的那尊小佛像还在。
“你为什么要离家出走?” 我少年的时候就问过外婆,认为出走挺好玩。
外婆笑笑,“你还太小,不懂。”
当我长大了一些,又问外婆:“一个大姑娘睡在一个陌生男人的小屋里,你不害怕吗?”
外婆说:“起初,我有点害怕,后来我看到了桌上的小佛像,就不害怕了。还有,你外公穿的是邮递员的服装,面相和善。”外婆说起过,待她最好的是她的乡下外婆。她的外婆信佛,每天要在观世音像前燃香。虽然这个小屋里的桌上是一尊弥勒佛像,她知道也是佛。佛和佛应该是相通的。
我就问她,观世音和弥勒佛是女是男的问题。外婆笑了,说:“是男是女不重要,普渡众生,众生有男有女。”
后来,中国大地上又经历了一场浩劫。外公因为在邮电局勤勤恳恳地干了几十年,已经是一名不大不小的干部。造反派揪斗他的时候,说他是三青团的特务,利用送邮件的身份传递特务情报。其推理是这样的,你一个小小的邮递员,资产阶级的大小姐怎么会嫁给你?外公说,外婆是自动送上门来的。那些人瞪大眼睛问,“凭什么?你就编吧,特务就是能编。”
外公和他们讲不清楚。在那个年代,许多道理是讲不清楚的。外公被整得身心交瘁,更严重的是医生在外公的身上查出了晚期癌症,治疗也没用,少则半年,多则八九个月,让他在家里等待末日的到来。可是造反派仍然不肯放过他,还要株连“资产阶级大小姐”的外婆。”
家里人商量后,决定把外公和外婆转移出去。造反派三番五次地找上门来,家里人就说外公和外婆出走了,不知道去了什么地方。造反派甚至派人找到了乡下,也没有找到他们的影踪,以为外公已经病死了。其实,外公外婆大隐隐于市,就躲在造反派不知道的那个小屋里他们如同回到了以前的岁月,那个煤球炉子还在,外婆又生起了火为屋子里添上几分热量,同时也为外公煎熬几贴中药。桌子上的佛像被包起来藏在床底下,那个年代谁也没有胆量烧香拜佛。
世界上真的有许多说不清楚的事情。半年过去了,一年过去了,那场浩劫也降温了。外公仍然活着,他再去医院检查,肿瘤奇迹般地消失了。以后外公又活了二十多年。我好奇地问过原因,外公也说不上来。我问,“是不是外婆煎熬的那些中药起了作用?”外公说,“也许吧”。但那些中药也是很便宜很普通的清凉排热解毒的药草。
“那是菩萨保佑。”外婆一脸虔诚。尽管那时候,那尊小弥勒佛还躲在他们的床下。外公却很幽默,“外婆也是被菩萨送到这间小屋里来的。不然我这么一个穷邮递员怎么会娶到资产阶级大小姐,凭什么?”
那时候我已经长大,再去问外婆离家出走的原因,外婆告诉了我。她的母亲是父亲的第三房姨太太,因为吸鸦片成瘾,在外婆七八岁的时候就病死了。后来她的父亲又娶了一房姨太太。虽然,外婆过的也是有钱人家小姐的日子,但并不幸福。她每天听到的都是冷言冷语,
另几房太太明争暗斗,对她这个失去亲娘的小姐更是白眼相加。她知道自己在那个家里,除了作为出气筒外,是一个多余的人。后来父亲为了生意上的发展,逼着她这个刚跨出校门的女儿嫁给一个上海滩上的大亨,去做人家的填房。
外婆把她珍藏着的那本纸张发黄的旧书拿给我看,当年这本书是她出走的精神支柱。这是一本挪威戏剧家易仆生的翻译作品, 娜拉是戏剧“玩偶之家”中的女主角名,“娜拉出走”是那个年代青年女子不满家庭的反抗形式,但是走出家庭后,前途渺茫,凶险莫测。外婆就是其中的一个,她在上海滩上胡乱奔走,没有想到,会撞进了一个年轻邮递员的小屋。
用外婆的话说,那是她和外公的缘分。而在外公眼里,外婆是降临那间小屋的仙女。
后来在上海滩上兴起怀旧风,我也去过乌鲁木齐(旧名巨富路),那里豪宅一幢连着一幢,那些大洋房都属于国家重点保护的旧宅,我也不知道外婆家是哪一幢?我就去问外婆。
外婆说,“那不是我家,我的家就是你外公的小屋。那里的洋房再大和我一点关系也没有,我不稀罕。”
从农村插队回来,我在城里一时也找不到工作,感到很失落。那时候改革开放刚开始,许多沿街的房子变成了商店。那间小屋实在太小,改成店面也不合适,外婆出了个主意,让我在门口卖茶叶蛋。那只煤球炉子换成了比较新式的煤饼炉子,上面是一只很深的钢精锅,
鸡蛋煮熟后,炉子下面的门开一条细缝,只要一点小火,就能保持锅里的温热,又省煤又实用。在这条街上开出了许多小店,小饭馆,食品店,杂货店,服装店,什么店都有。而小屋门口的“茶叶蛋”恰好弥补了一项空缺。煮茶叶蛋的配方也是外婆教我的,用的茶叶是浙江
乡下带来的,除了一定浓度的酱油,配上一点茴香挂皮。四周住的都是平民百姓,茶叶蛋沿街飘香把他们吸引过来,特别是一早一晚,人们上下班的时候,顺手买上一二个物美价廉的
茶叶蛋,边走边吃,味道好极了。我说:“茶叶蛋卖得好,是外婆的配料好。”外婆说:“生意好是菩萨带来的。”她让我把藏在床底下的弥勒佛又找出来,供奉在桌上,特意关照我,每晚要点一支香,就像外公当年那样。
小屋门口的茶叶蛋给了我自食其力的信心,空闲下来,我就读书,温习数理化,兴致高涨时,对着街上叫喊一声:“五香茶叶蛋!”晚上我也在睡在这个小屋里,床头堆满了书籍,看书至深夜,眼累了,就从那扇小窗里看到夜空中的星星,闭上眼睛,脑海里出现了外公外婆当年相识时的情景,心里平添上一层温情脉脉的感觉,进入梦乡。
后来,我考上了大学,再后来我恋爱了。那时候,上海年轻人谈恋爱的去处是黄浦江畔的外滩,沿江的围栏边,像插蜡烛似的一对接着一对情侣,几乎找不到一处空隙。谈恋爱本应该是两个人的世界,可是黄浦江畔的情侣们,只要嗓音稍微高一些,就不知道谁和谁谈了,
引起隔壁情侣们的窃窃私笑。那间小屋简直成了谈情说爱的奢侈品,小屋里是我和女友两个人的天地,我俩可以放心大胆地温柔。女朋友指着桌子上笑眯眯的弥勒佛说:“瞧,他在偷看我们。”我说:“他喜欢看。”当年,他看着外公外婆的男欢女爱;如今,他又看见了我和
我的女友的情意绵绵。他袒露着大肚子,笑看人间的欢乐,他是在为我们祝福。女友从我的嘴里知道了外公外婆的故事。她说:“我真想成为你们的家人。”不久后她成了我的妻子。
外公比外婆早走十几年。十几年后,外婆已近百岁高龄,她也生病了,不肯住院,也不肯打针吃药。那些日子,她老是吵着要去那间小屋,说外公在那间小屋里等她。我们告诉她,外公已经故世多年。可是她执意要去,谁也说服不了她。如果她一个人住进那个小屋里,谁来照顾她呢?她说她不需要人照顾,她自己能照顾自己,菩萨也会照顾她。我们都以为她老糊涂了。但是没办法,她天天吵着要去小屋,后来闹得白天不吃饭,夜里不睡觉,一定要去那个小屋。在我的记忆里,外婆是很随和的,从来没有这样执拗过,我们只能随了她的愿,把她送去了那间小屋。恰好我女儿学校放假,我就让我女儿每天去小屋照顾外婆。外婆外公和这个小屋的故事也已经传到了我女儿那一代。
外婆在那间小屋里只住了三天,就过世了,走的时候很安宁,神态慈祥,脸上还带着微笑。母亲说:“这大概就是人们所说的菩萨相。”我们只才恍然大悟,外婆并没有糊涂,她执意要来这个小屋,真的是外公在这里等她。外公从天上下凡来到这间小屋里来接她。一般来说,人老的时候,嘴里吐出的气息都有一股儿腐朽的味道,可是外婆嘴里没有。更奇怪的是,女儿说,太外婆住在小屋里的那三天,她的身上发出了一股儿只有幼儿身上才会有的乳香味。
至今,人们也说不出其中的原因。那间狭窄的小屋里让外婆得到了一生的幸福。今天,这个世界上到处是一片浮躁的杂音。
中国到处都在建造高楼大厦,上海滩上许多旧房子都被拆除了。那一条离市中心不远的街也被房产商看中了,整条街上的房子都被推倒了,那间小屋也无法幸免。铲车推倒的不仅仅是那些陈旧的老房子,而是把过去和今天撕裂开来。不久以后,那条街面目全非,建造起十几幢豪华的公寓,被上海人称为新贵们的高尚住宅小区。那间小屋算是我们家的祖宅,也补偿到了一些钱,这些钱肯定买不到那个住宅区里面的一间厕所。
在一个晚上,我又走过那条街道。街道已经拓宽了许多,街道上经常有名贵的轿车来往。
我不知道居住在那些豪华公寓里的人们生活如何?但愿他们的家庭像外公外婆在小屋里建立起来的家庭那样,和谐安宁;而不是像外婆以前的那个家,一片纷争的吵闹声,虽然那里是一处比这里的公寓更加豪华的大洋房。
我又抬起头来仰望夜空,当年外公外婆从小屋里透过小窗看到的星星,以前我住在小屋里看到的星星,和如今夜空中的闪烁的星星没有什么两样,星空下面是万家灯火,是这个中国最大的都市。都市的繁华过程就像一匹巨兽,必然会吞噬许多东西。
虽然,街对面的那间小屋也被吞噬了,但是我相信世界上肯定还有不少相似的房间存在。这间小屋已经活在我们家的几代人的心里,让我们家几代人都保持在一种和睦相处的氛围之中,让我们家的几代人保持着平和乐观的处世心态。
这时候,恰好有一颗美丽的流星划过夜空,就像在我心中划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