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有人来和我谈国画传统发展问题。在这个问题上,我虽没有什么见地,但历时既多,不免积累了一些谈资。这对关心者或许可以引起一些兴趣,故把它录了下来。(一)有人问:推“陈”要不要先把“古”复一下?他的理由是:优良遗产如果没有接受过来,“陈”就无法推动,既如此,“新”从何处出来?我的回答是:有了陈,才有新。没有陈,就没有新。这是天经地义。没有传统修养的画人,为了出“新”,不妨再向遗产中下功夫,我看也不能算作复古吧?现在就只怕老年画人有了点名望,不肯再“返老为童”了。因此“推陈出新”的问题,倒不在年轻人而在五十岁以上的画人。年轻人毫无疑问会自觉地做继往开来的功夫的。愿我们老年画人要实实在在做些功夫。
(二)有人问:学习传统是否不必向古代人去学,应该向近百年间的人去学,这样比较近便一些?
我说,学传统的确是一个很难的问题。我认为应该向传统中具有发展机能的流派去学。例如你向“小四王”派及“后四王”派的后人学,而它已经是“大四王”的强弩之末了,向它学些什么?没看清代末叶时候的山水画风尚么?花卉到朱梦庐、沙山春等的身上,还会发展出些什么来?人物画到俞达夫、倪墨耕等身上,任伯年的艺术机能已经停止了。吴昌硕是成功的,但是从淮扬(八怪)派到他身上已是无力发展下去了。他身上的“笔势”,可以作为传统的写意法之一种,而物象的夸张如大葫芦、大菊花,以至菊叶牡丹叶不分、墨叶的中间一大笔是枝还是茎这些疵病,是不能发展下去的。另如,石涛、八大山人的画派,我认为只能观赏探研,不能向他们一模一样地学。因为它是“及身而止”的。所以人说:“某人画学石涛。”我以为是一种笑话。
(三)有人说:现在国画的面貌看上去是相同的,还觉得不像是当下的。这是不是因为传统的功夫用得太久了?
我说,决不是的。传统的性能是变动的,不是呆死不动的。否则,“统”就不会“传”下来了。既然称作传统,就应该学它怎样地传着,而后再从我身上传下去。要知“传”的字义,就是一个动词,传统怎么会不动呢?你说的情形可能是学传统的人不知学法,把自己死在那个壳子里了。如果那个壳子是好的,多少总还保留着一些好的东西。不然,要有躺在死胡同里做僵死鬼的危险。要知道给旧传统束缚住的人,不仅缺少新的感受,同时往往也是在旧传统上没有用过深切苦功。如果有了新的感受,又掌握得住传统的表现规律,有了传统的修养工夫,正有助于中国画的推陈出新;不但不会为传统所束缚,而且能发展和丰富传统。我以为向好的传统学习,而且认清传统中动力的机能条件,学了就决不会僵化。至于国画面貌不突变,倒也不必着急。要一刹那间变得不像中国画,那就不是中国画了。
(四)有人比喻:传统是网,学者是鱼。学传统是鱼儿入网而又从网中跳出。问者说,学习传统是不是这样?
我说,我对传统的理解是庄子所说的“指穷于为薪火传也”的传统观。学习传统应该学前人像拿着火去烧薪一样,这是一方面;学习传统的又一面是要做传统的继承者。如果传统是网,学者是鱼,网为网鱼而制,鱼当然见网而逃,两者就不能合作了。画人与画的传统不能合作,则传统从何而存留?传从何而发动?或者说,传统是会像网一样网住人的,所以人要像鱼一样,既入网又要跳出来。我以为学者如果不把自己当作鱼,那么传统在学者眼里也就不会像网了。网与鱼的看法,这是不把继承传统当作自己的天职,而又昧于历史与人的关系。这的确是一个问题。
(五)有人问:创新是不是只要胆大就行?
我说,诸葛亮在历史上相传是一生谨慎的。他的空城计获胜,我以为是谨慎的效果,不是胆大的效果。为什么?因为诸葛亮的大胆计划是因谨慎而做出的。如果一无周防,一无计划,司马懿不是愚夫,定会看破诸葛亮的这套把戏。胆大作画,胆大创新,是可以的,但要有条件。如果敢于大胆创新的人是一个深具传统修养的作者,对于传统的利弊洞察清楚,知道什么非破不可,什么非立不可,那就尽可大胆。如果并无传统修养而主张脱离传统胆大创新,那就害人不浅,害传统不浅。总结一句话,我以为:如果是学“古”而为“化”,那就尽可胆大包天地去创新;如果是怕“古”而图“化”,那就不过是妄自胆大,谋取惊奇而已!文章内容来源网络,如有侵权请联系平台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