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多竹。
家乡赣西,竹子随处可见。山中有竹,田边有竹,城里公园有竹,连住宅小区的屋前屋后也有竹。在乡间徒步,总喜穿行于竹林之间,无路无道并不在意,只要能在竹林中徘徊停留就是一种享受。脚踏松软的土地,修篁依依,在微风中龙吟细细,似呢喃,似细语,似吟,似唱。如果四周无人或人少,或遇小雨方歇,或是日落黄昏,寂静中总会牵出远远近近的一些情愫来。
家乡有竹,除了数量较多的毛竹,还有淡竹、青皮竹、桂竹、凤尾竹、毛金竹、园竹、苦竹、箬竹、紫竹等等,可以叫出名称的就有几十种。上栗县有座山叫杨岐山,是佛教禅宗名山。山上还有方竹、观音竹、实心竹、墨竹等奇竹,统称为“杨岐四竹”。方竹呈有棱有角的方形,竿径不大,长得也不高,但娟秀雅致;观音竹竹节明显,节节隆起如佛珠;实心竹更为罕见,它似竹不像竹,竹为空心它实心,实在是一奇物;墨竹则主要是竹身色彩较深……
各种不同的“怪竹”“奇竹”,更增添了杨岐山神秘的禅意。
唐朝时,家乡有个进士唐廪,在朝廷掌管国史、著作两局。写有《贞观新书》凡三十卷,一时声名鹊起,誉满京城。《唐书·艺文志》载有其名。他写的《杨岐山》,诗中就离不开竹子:“逗竹穿花越几村,还从旧路入云门……”“逗竹”二字用得实在奇妙。晚清有个榜眼文廷式,萍乡花庙前人,是有名的维新派思想家和诗人。在他的五言律诗《杨岐山》中,写到了杨岐山的方竹:“夕阳到古寺,修径特蜿蜒。傍涧采方竹,参禅悟白莲……”可见,杨岐山的方竹同样进入了他的内心。
“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人们对竹的依恋之情古已有之。也许正是如此,我家的盆景里,楼顶花园的花池里,也曾种过凤尾竹。
人们喜竹,一定是从竹中看到了蕴含的精神内核。于是乎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有人喜它的神韵,有人喜它的挺节;有人喜它的禅意,有人喜它的虚空;有人喜它的拙,有人喜它的雅;有人喜它的清丽,有人喜它的俊逸;有人喜它的顽强,有人喜它的随性……对于喜欢以物明志的国人来说,不只是一种闲适的享受,更是能够体现一种精神追求。君子、士人爱竹友竹,固然出自他们蔑视权势、追求淡泊清高的生活态度。
所以说,无论是新竹数杆还是幽篁一片,哪里有竹,哪里就能营造出一种俊雅之气。彼此心灵相通的文人们相聚竹林,面对如云翠竹,似乎就有了更多的共同话题。魏晋时期的一群名士,因共同的政治理想和生活方式在竹林之下聚会,肆意酣畅,被后人称为“竹林七贤”。可见,竹子有形无形,是一种蕴涵灵气、通人性的植物。
英国有个著名的科学史家李约瑟,他说:东亚文明从某种程度来说乃是“竹子文明”。此话也不无道理。追溯到春秋战国时期最早的竹简、竹牍,不就是靠它来传播文明么?后来,古人又用竹材造纸,无疑让文明又进了一步。文房四宝之一的毛笔,竹枝可是上等材料。中国音乐与竹子的关系历史更长,古人甚至称音乐为“丝竹”。竹子在古乐器中占有相当大的地位,唐朝时人们将乐器的演奏者称为“竹人”。中国绘画、书法和诗文中的竹子,更是举不胜举。从《诗经》开始,历代皆有咏竹佳作,文人画竹,唐代已趋成熟,清代的郑板桥就是画竹的大家。
【元】吴镇《墨竹谱之清风五百竿》
如果说,竹子对精神文明的贡献可圈可点,对物质文明的贡献更是毋庸置疑。“断竹、续竹、飞土、逐宍……”这是秦时《弹歌》里写的。意思是:去砍伐野竹,连接起来制成弓;打出泥弹,追捕猎物。古人将竹子做成箭矢,作为狩猎和攻防的武器。
历史上,普普通通的竹子对爆竹的发明也起了启迪性的作用。
这故事竟也来自家乡。远在唐代,上栗小水村的麻石街有个猎人叫李畋,为了驱除山中瘴气,他从竹子燃烧时竹节的爆裂声得到灵感,于是试着在竹节上钻一小孔,将硝药填入,用松油封口引爆,效果极佳。乡邻仿之,一时山中爆声四起,清香扑鼻,瘴气消散。从此创造了爆竹这种既能发光,又能爆响的东西,用此驱邪、接神、纳福。后人尊其为爆竹发明的始祖爷,将他的雕像立在山头上,永远纪念他的功绩。
乡里人祖祖辈辈离不开竹子,因为这是他们赖以生存的一部分。
竹子属速生型草本植物,生命力特强。每隔两三年就要砍去一些,不然就会挤死。开始时,乡里人将成材的竹子从陡峭的山上砍伐下来,借着“溜槽”(人们长年从山上将竹子滑下来而形成的槽)运到山下河边,然后廉价卖给竹木商人,商人们雇了工,先是将竹子顺水放流到河面较宽的地方,然后以十余根为一板块,用纸篾扎成竹排,够五六板了,便将竹排连在一起,由排工撑篙顺流而下,运到山外。后来乡亲们发现,生长在自己身边的这大片竹林,廉价卖给山外的竹商,实在是有些划不来。他们自己办起了竹制品厂,用竹子做成精美可爱的包装盒、别出一格的家具、夏季里家家需要的“麻将席”……
在乡下,在农家院子里或者厅堂里,常能看到正在劳作的篾匠。那些已经剖开的、又细又薄的竹片如同绸带在他的手中飞舞、跳跃。酷似许多条被驯服的小蛇,任其扬起、拿捏、折叠……最后,手中的竹片变成了生活所需的箩筐、筲箕或者背篓,竹子在匠人粗糙的双手里有了新的意义。
离市区二十余里有个江口村,村里有个瓷胎竹编第五代传承人,名叫张三石,那些普普通通的竹子经过他的一双巧手:破竹、烤色、去节、分层、定色、刮平、划丝、抽匀……圆圆的竹子便变得薄如蝉翼,与瓷胎结合,就成了一件件精美的艺术品,令人惊艳。如今,在村里创办的竹艺中心,有不少村民在这里从事竹编工作,瓷胎竹编非遗技艺在江口村得到传承,同时也撬动了当地的乡村旅游。
民间艺术家们还用竹烙画,用竹做成对联,用竹造出别致的艺术笔筒,还用竹片织成各式各样的装饰品。他们甚至全部用竹子设计装修茶馆,茶馆便有了一派乡野之气……
自然还会想起小时候那酷夏之夜,满天星光之下的小院里、小巷里、小河边,人们一张竹床,或一把竹椅,躺着、坐着,摇着蒲扇纳凉的情景,炎热的空气里,冰凉的竹篾贴近身体,冷气顿时透过全身,那感觉,那可真叫一个“爽”!
一到春天谷雨前夕,一场透雨过后,春笋便是漫山遍野露出了地面。这笋可以成竹,也可以做菜。黄芽嫩笋,笋兜可切成大片用来油炸煎炒,上半截则可切小片用来炒肉,堪称清爽可口的上等好菜。到了冬季,还有笋芽埋在地下,这种笋是长不成竹子的,人们尽可以去挖。但冬笋好吃却难寻,挖冬笋可是一门学问。不懂的人找半天也找不着,乡里人却有的是经验。他们说,竹梢歪倒的方向地下一定有笋。有人用了这个法子,果然挖到了酷似牛角形状的冬笋。此等情趣,城里的人是难以体会到的。
竹,总能给人太多的想象。
曾见过一种名叫“斑竹”的竹子,竹竿上斑痕犹如泪珠,牵出一段跨越千年的凄美故事。唐朝诗人高骈就写有一诗:“帝舜南巡去不还,二妃幽怨水云间。当时珠泪垂多少,直到如今竹尚斑。”连毛泽东也写有“斑竹一枝千滴泪”的诗句。说的就是远古时舜帝南巡,不幸死在湖南九嶷山的故事。娥皇和女英得知噩耗,一路南行奔丧,直到湘江边上,痛哭不止,泪水滴落在竹子上,留下斑斑痕迹。从此,这竹便被称为“湘妃竹”,又称斑竹。
这种令人伤感的竹子,在家乡也是常能见到的。萍乡北部上栗就有一个村子叫斑竹村,村里有座山叫斑竹山,也是因斑竹而命名。历史上,那里是一块充满血与火的红色根据地,斑竹在此也就有了不同的意义。
偶读古籍“二十四孝”,发现古人竟将竹子与一个感天动地的尽孝故事联系在一起。“晋孟宗,少丧父。母老,病笃,冬日思笋煮羹食。宗无计可得,乃往竹林中,抱竹而泣。孝感天地,须臾,地裂,出笋数茎,持归作羹奉母。食毕,病愈……”这就是“哭竹生笋”的故事。凉凉的竹子此时也似有了暖暖的情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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