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华文化|陈映真回忆叶嘉莹:四十五年前的朱批

政务   2024-11-25 17:11   上海  

两岸渊源深厚的中华诗词传薪者叶嘉莹

1957年,我在淡江英专(两年后改制淡江文理学院)的台北市校区读外语系。而我的一个自初中就同校同班的挚友邱胜男兄,则在国文系就读。胜男兄不时向我提到他们系上有一位叶嘉莹教授教旧诗教得极好。我于是在课表上找得到的空隙去旁听叶嘉莹老师的课。

那是我平生头一次感受和认识到我国旧诗中丰富璀璨、美不胜收的审美世界。我也旁听过名学者台静农教授和郑骞教授的课。两位老教授的课,是博学鸿儒讲解古典的堂奥,有不少地方,也不是一个素来没有国学根底的外语系学生所能理解的。

相形之下,叶嘉莹教授的每一堂课,几乎都令人感到永远新奇的审美的惊诧。她看来总是满有智慧,娴静优雅,总是全心全意地教书,谆谆善诱,一点也看不见她因当时专科院校学生水平相对低下而稍减她教育者的热情。

然而,对于当时老是坐在全班末排坐位上的我最大的迷惑,不仅在于叶嘉莹教授对我国庞大的旧诗文学宝库中所珍藏的每一首杰作的熟达的研究和深刻的理解,还在于她能在一整堂课中以珠玑般优美的语言,逻辑地、条理清晰地讲解,使学生在高度审美的语言境界中,忘我地随着叶嘉莹教授在中国旧诗词巍峨光辉的殿阙中,到处发现艺术和文学之美的惊叹。一直到今天,我都认为叶嘉莹教授讲的课,直接记录成文字,虽一字不易,仍是知识和才情并盛的好文章。书面语和口语绝不可避免的差异,居然在她的讲堂中的教育实践里统一了起来。

1959年秋,我极偶然地成了畏友尉天聪兄主宰的青年文学同人杂志《笔汇》的一员,发表过第一篇小说《面摊》。年底,又写了一篇青涩的小说《我的弟弟康雄》,却很没有自信,很想请叶嘉莹教授指教。我不是国文系的学生,加上我有不为人知的内向与腼腆的个性,使先让挚友邱胜男兄过目。不料胜男兄非常热心地拉着我带上稿子去见叶教授。

叶嘉莹教授含笑接了稿子以后,直到下一个旁听课间的三五日间,我开始十分懊悔把那样青涩的作品交给了饱读过无数文学杰作的叶教授,而自己惴惴终日,不知所措。

然而那日终于来到,我和胜男兄到叶嘉莹教授那儿取回稿子。叶教授睁大眼睛看着我,含着微笑说了于今完全不复记忆的嘉许的话。我接过了稿子鞠躬而退,才发现原稿后面附着整两张叶教授细心的朱笔批语。我时常想,我开始认真地思考自己和创作的关系,肯定不是1959年9月在《笔汇》发表习作《面摊》之时,而是在我反反复复避人细读叶教授的批语之后。然而那两张纸朱批的内容,于今竟一字也不能记得。我问过胜男兄,他也不能记得,问了看过朱批的天聪兄,也说不能记忆。但我记得清楚的是,叶教授的朱批认真细致,竟没有把我的稿子当作文字青年赏弄文艺腔的浅雅之作,说了一些由不得人不认真对待的赞赏和期勉的话语。

1960年1月发表的《我的弟弟康雄》,在小小的非主流文艺圈内激起小小的波纹。两个月后的1960年3月,《家》发表。8月,又发表《乡村的教师》;9月发表《故乡》;10月,发表《死者》;12月,发表《祖父和伞》。从创作发表之勤,看得出叶嘉莹作为老师的鼓励,影响是明显的。

我内向腼腆的个性,使我再也没有去亲炙叶教授的教诲。很久之后,听说了她到国外教书。又很久之后,听说了她到大陆也开课。90年代,居然在北京两次喜出望外地巧遇了叶嘉莹教授。令人惊奇的是,她看来优雅、智慧、和霭如故,一点都不见岁月流逝的迹痕,而精神面貌却更见焕发于往昔。

当代台湾左翼文学奠基人陈映真

我一直没有学习好中国的古文学,也不曾是叶教授真正入门的弟子,因此绝不敢以老师称叶嘉莹教授。作为作家,我写得并不多,写的质量也远远不够好。但当命运在一个偶然中把我推向文学创作的路途时,确有少数一些不能遗忘的推手,例如尉天聪、尤崇洵、邱胜男诸兄。但第一个以老师关怀鼓励了我,使我半生面向了文学创作的,确确实实,是尊敬的叶嘉莹教授。

2004年3月14日,台北


↑   ↑   ↑

上海台联服务号现已启用

欢迎点击链接并注册用户信息

作者:陈映真 转载自“隐火”公众号

上海台联
服务两岸台胞,传递涉台资讯,促进和平发展。
 最新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