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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季鸾的父亲
1901年,张季鸾的父亲张楚林病逝于山东济南。13岁的张季鸾随母亲携两幼妹,赶着驴车从山东沂水出发,扶柩一路西行。在寒冬里风雨兼程,历经千辛万苦,第一次回到故乡榆林。张季鸾原籍米脂,明嘉靖年间一位祖先来到榆林卫从军,转战阵亡,这一支就做了榆林人。
张楚林,字翘轩,生于1835年10月。有文献记楚林先生,“终身儒素,不苟取与。与人厚,自治严,工文辞书法,未尝自诩。教子好专志经史,勿循举业,其风操如此”。(《清故宁阳县张君墓表》)张楚林在延绥镇总兵刘厚基(1840—1877)的倾力帮扶下,于1870年参加庚午陕西乡试中举人,1877年应丁丑会试晋级进士,是清光绪年间榆林考取的第一位进士。考取进士后他被派往山东任职,楚林公在山东二十多年,真正居官位不过六七年。张楚林秉性刚直,精明干练,但仕途坎坷,1901年病故于济南,享年66岁。
张季鸾在一篇被视为总结其前半生的文章《归乡记》中这样写道:“曾偕崧生诸位,登过镇北台。此台在城北十余里,为明时驻兵防蒙的重地,其下为款贡城,是当时汉蒙互市之地,附近有雄山寺,为榆林胜景,倚山临河,崖上刻满了明清两代名人诗词,先父有赠刘厚基七律两首,也镌在寺壁上,是自己写的。先父手笔在榆林石刻不少,此次拜观几处,不胜孺慕之情。”
第一首《福堂将军重修红石峡落成敬赋四章》之三写道:
空中楼阁洞中天,胜境浑如阆苑仙。
古峡千层山突兀,长河一带水清涟。
云霞绕寺添丹彩,杨柳沿堤挂碧烟。
雁碛龙堆怀往事,胸藏韬略裕安边。
张楚林的四首诗用词华丽,严谨工整,对刘厚基在榆的功业赞誉有加。刘厚基,字子坤,号福堂,湖南耒阳人。1877年英年早逝,年仅38岁。张楚林闻此噩耗极为悲痛,赋诗曰:
安边隆教养,陕北靖尘氛。
广厦千间庇,长城万里勋。
尽忠兼尽孝,修武更修文。
天上骑箕去,泥金报未闻。
新春将叩别,半月即闻哀。
人已呼生佛,天偏斩将才,
鸿篇刊未就,鹤驾挽难回。
助我虽登甲,何从报德来。
诗中高度评价了刘厚基的丰功伟业和高洁人品。为感谢刘厚基的知遇之恩,张楚林在家中摆放了刘厚基的牌位,让晚辈祭祀。这种家庭教育对张季鸾人生观中的报恩主义思想有深远影响。
求学中的张季鸾
1901冬,张季鸾母子回到榆林,此时张家已中落,连最基本的生活都成了问题。回到榆林才知张家与他人合伙的商铺成了讼案,但他母亲是一位通情达理的女性,她想让儿子走读书之路。张楚林去世后,家里一贫如洗,亲朋都劝她留在山东,但她执意要领着三个幼子扶柩回榆。
“先母自己上堂,而命我早出游学,艰难家计一身承当。又死了一个妹妹,先母身心憔悴,遂以不寿。我最后见面,是光绪三十年(1904)正月。我又要到三原宏道学堂,临行拜别,先母倚窗相送,面有笑容,谁知即此成永诀!到校两月,即接到讣闻,待我奔丧到家,只见到寺中停寄的薄棺一口!先母死年,才三十七岁,今年若在,不过六十七岁,这尤是我终天大恨,三十年来,时时想起,不由得感到无可如何的悲哀。”(《归乡记》)
这段自述讲的是,张季鸾于1904年初在三原宏道学堂寒假回榆探望母亲的情景。这是张季鸾第二次回榆。不曾想世事无常,两月后母亲病逝,他不得不再次回榆奔丧。
张季鸾自幼口吃,但天宇开张,姿禀殊绝,读书五行俱下,过目成诵,在乡里是有名的神童。延绥道陈兆璜颇为赏识这位少年的文釆,遂召之入署,希望与自己的儿子共同读书。1902年秋,张季鸾在陈兆璜的资助下,和陈兆璜的儿子陈燮前往关中硕儒刘古愚在礼泉主持的“烟霞草堂”求学。刘古愚对英才卓识的张季鸾十分钟爱,张季鸾也非常珍惜这段学习时光,把刘古愚当做自己最敬重的老师。“先生于学,无所不通,治经尤直透精微,不事章句,论史谨言,识高义远。”(《烟霞草堂从学记》)1904年,张季鸾回到三原宏道学堂,经过两年的学习,结识了大批辛亥革命的仁人志士。1905年以优异成绩考取官费留日学生。这是清末陕西派遣留学生最多的一次,在陕西近代教育史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榆林红石峡崖壁上的“汉蒙一家”就是与张季鸾同船赴日留学的同学崔云松1913年10月任陕北观察使游红石峡时所题。
1908年,张季鸾由日本临时归国,回榆林完婚。这是张季鸾第四次回榆。未婚妻是榆林大户人家高氏家族的姑娘,榆林当时只有张高两家进士及第,可谓门当户对。高芸轩小张季鸾三岁,生于1891年6月,人长得标致漂亮,熟读《红楼梦》。婚后小两口琴瑟和谐,关系融洽。张季鸾每有外出,还要相拥吻别,这种被当今戏称“撒狗粮”的举止,在当时的榆林传为美谈。
在榆林逗留期间,他力劝同学王军余(1881—1969)同去东京留学,对他说“榆林地属边陲,风气闭塞,又无好的学校可住,青年多半守家在地,荒废终生,况且你的天资聪慧,留滞家乡不是很可惜吗?为地方开通风气,为社会革新事业,都是我们青年应该负的大责任,幸勿迟疑自误,将来后悔莫及”。(王军余《追念同学张季鸾》)经过张季鸾的诚恳相劝,王军余征得家长首肯,筹得银子后赴日求学。到达东京后,张季鸾前往车站迎接王军余,并领到自己寓所。当时赴日学生流行蓄发,张季鸾见到后笑说,你为革命留学,要此赘物何用?取来剪刀,亲手剪掉了王军余的长辫。王军余后来成为榆林著名的美术家。
张季鸾对榆林的关爱
上世纪30年代初,陕北发生严重鼠疫,鸦片烟毒也在蔓延。张季鸾在《大公报》上大声疾呼,引起了各方的高度关注。原榆林第二医院院长尤仙航先生回忆说:“1931年,我们在北平学习和从业的陕北同乡组织了一个‘旅平陕北鼠疫救济会’,同年10月,该会上书南京政府卫生署,呼吁消灭鼠疫。呈文历时多日,杳无音讯。我去天津请示张先生,他立即给南京监察院院长于右任挂长途电话,请于院长在南京政务会上催促解决。果然不出两日,南京卫生署派出了中央防疫队赴陕北防疫。”(尤仙航《张季鸾关心家乡人民疾苦》)由于尤仙航在防疫工作中的优异表现,陕西省政府批准了他赴日官费留学的申请,后来果不负众望,获得了东京大学医学博士学位,主攻传染病学。
尤仙航在榆林是一位医术精湛,有口皆碑的传奇人物。只要是小孩子前来就诊,他望其面色,问其饮食后,马上开出万能药方——“宝塔糖”驱虫药,药到病除,四方称赞“扁鹃再世”。他的很多轶闻趣事至今在坊间广为流传。尤仙航在日期间,翻译了日本教授小南又一郎的《鸦片祸及其防卫》一文,张季鸾刊载在《大公报》上。陕北曾流传信天游云:“晴天蓝天蓝格茵茵的天,什么人留下个种洋烟。洋烟本是外国的草,谁抽上洋烟谁倒灶。”当时抵制鸦片虽为正义之举,但因损害政界和商家利益,难免造成各方势力的对抗和冲突。张季鸾先生可谓一身正气,有胆有识。另外在张季鸾的主持下,《大公报》刊发了《鼠疫预防知识》,并义务代印一万余册,寄发陕北各地疫区。
张季鸾与夫人陈孝侠
1934年10月10日,张季鸾偕夫人陈孝侠回到阔别二十六年的榆林。回到天津《大公报》报馆后,写下了《归乡记》一文。此次回榆可谓是衣锦还乡,风光无限。他对故乡的山山水水、一草一木饱含深情。“国庆日傍晚,我们全家到了多年不见的榆林城。榆林附近,是一片沙漠,我看见多年不见的沙丘,反感到一种爱慕。夕阳将下之时,隔着榆溪河,远望沙丘起伏,一片通明。目力所及,有看不尽的沙墩,沙随风舞,犹如海上波浪一般,这是怎样雄伟的风景啊!离城二十里,即遇故友新知之来迎。师长崧生先生,是辛亥前的旧友,令弟勿幕,留日同学,亲如兄弟,他是辛亥革命的陕西领袖,民国七年,遇害殉国,崧生先生在榆二十年,虽音讯少通,但常常关切我,私交极厚。”“家庭中种种不幸,常常使我感到对先世对父母的重大责任。我的人生观,很迂浅的。简言之,可称为报恩主义。就是报亲恩,报国恩,报一切恩!我以为如此立志,一切只有责任问题,无权利问题,心安理得,省多少烦恼。”(张季鸾《归乡记》)。他此次回榆是为纪念父亲冥诞百年和母亲30周年忌辰。10月12日,张季鸾在榆林东山戴兴寺设灵位致祭,寺中挂满海内外知名人士的挽联、挽幛等百余件,盛况空前。三天后全家谒墓、立碑,该碑由国学大师章太炎先生撰文,书法大家于右任先生书丹,苏州名坊集宝斋镌刻,成为轰动一时的“三绝碑”。在榆期间,他走亲访友,拜见了年近八旬的业师田善堂先生,师生相见,感慨万千。在榆期间他还应邀去榆林中学讲演,并与商学界友人发起一项奖学金,季鸾先生捐银500元,以奖掖后学。辞别故乡后,季鸾先生取道太原、西安返回天津。这是张季鸾第五次回到家乡。谁料这次回乡,竟成了他生前与故乡的最后告别。
张季鸾早年出国留学,后又与国民党上层人士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为人温良恭俭让,对当时的政情了如指掌。“近年西北建设,高唱入云,但是大力量还没用,就榆林一带说罢,有畜牧皮毛盐硷之利,有煤有水,人民有工艺才,许多工业可以办,许多学校可以设。更可注意的,陕北广大的青年层,在将来甚有希望,大概皆聪秀而勤朴,体质亦好,对国事热心。”(张季鸾《归乡记》)这段对西部建设、陕北资源和青年人才的议论,今天看来仍具远见卓识。
灵骨归故里
1937年3月20日,张季鸾五十初度,在上海举办祝寿宴。于右任曾手书寿诗《寿张季鸾》,“榆林张季子,五十更风流”两句流传甚广。举办盛大寿宴还有一个重要原因,他的夫人陈孝侠已怀孕五个多月。在他一生最得意的三件事中,五十得子是最重要的一桩喜事,所谓“有子万事足”,张季鸾自然也不能免俗。书法家潘伯鹰赠手书:“公以文章报国,天以石麟报公。”张季鸾颇为欣喜,非常受用,再次见到潘伯鹰时戏言:“高帽子多矣,无如此尺寸之佳者。”张季鸾曾对榆林老乡杨尔瑛(1906—1998)说:“你的小孩可爱,我的小孩长大更可爱,跟你的小孩一块玩好了。”说此话时,他已身患肺病,言外有托孤之意,舔犊之情溢于言表。张季鸾去世后,当局曾联系杨尔瑛,想把陈孝侠和孩子交给杨尔瑛代为扶养,然而时局变化,此事也就搁浅了。
据杨尔瑛回忆,他们去拜访季鸾先生,知道他很爱吃四川的砂锅豆腐,看过来信,常习惯性地压在沙发垫子底下,有需要就在垫子下面翻找数月前的信和报馆的电报。出去吃砂锅豆腐时,常靸着鞋出门,一副无拘无束的样子。张季鸾平日还喜练拳术,在天津生活时,遇到拳师,就会结交成朋友,频繁往来,这些都尽显名士风度。
张季鸾墓搬迁现场
1957年9月台湾出版陈纪滢著作《报人张季鸾》一书,时隔20年,于右任赋诗并手书:“为报榆林张季子,飘零遗稿竟篇成。”张季鸾自幼生长在山东,13岁时才第一次回到故乡,生前五次回榆,加起来不过在榆林待了一年有余,于右任书赠张季鸾的这两首诗跨时二十年,却均以“榆林张季子”为首句,而且张季鸾一度还曾以“榆民”为笔名,意为“榆林之民”,这些都足以说明人们对张季鸾以及他本人对故土榆林的高度认同。
1941年张季鸾去世后,蒋介石的挽联是:天地慕正声,千秋不朽;崇朝嗟永诀,四海同悲。胡适先生发的电文是:我的老朋友张季鸾先生逝世,实在是中国的一个大损失,我很难过。有民国第一“文胆”之称的陈布雷先生的挽联是:由文字气谊之处,进为道义切磋之交,风雨共心期,宛宛深情,随一代星辰远矣;以忧思恤民为心,更用忠信强学为教,槎枒扶国运,巍巍儒行,宜百世低徊诵之。这些名家、政要对季鸾先生的慷慨评价,公允贴切,掷地有声,也是对文人论政的最高褒奖。
2014年8月,季鸾先生灵骨由长安竹林村迁回故乡榆林,安葬在东沙生态公园,生态公园也因此改名为季鸾公园。园中巨大的张季鸾浮雕石像熠熠生辉,先生手不释卷,目光如炬。这位曾经给故乡人民带来过巨大荣光的大先生,穿越七十多年的时光隧道,家乡人民终于给予他迟到的敬重。漂泊了百年之久的游子终于魂归故里。可谓:“报界国手,大笔如椽。道德文章,光照人寰。天留佳壤,以待大贤。吾土吾民,与有荣焉。”
来源:各界杂志2025年第1期
监制:刘小龙
审核:刘 菁
责编:李 旌
编辑:史 音
制图:贾 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