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千余年只此僧

文化   2025-01-04 13:18   广东  
石涛 花卉山水册十二开
“国家不幸诗家幸,赋到沧桑句便工”,诗如此,画亦如此
明清鼎革之际,扬州十日、嘉定三屠、江阴血战……原本人间天堂般的江南笼罩在一片血雨腥风里。而在遥远的桂林,同时也上演着一场同室操戈的人间惨剧。
靖江王是历史上传袭时间最久的藩王,极盛时的靖江王府有宗室两千人,岁食禄米五万两,妥妥的钟鸣鼎食之家。弘光覆灭时,第十三代靖江王朱亨嘉自称监国,不出意外地,他全家遭隆武帝诛杀。王子朱若极被家臣喝涛救出后,在全州湘山寺出家,法名原济,字石涛。从此世间少了一个王子,多了一个画僧。



 

成年后的石涛一袭僧衣,飘然而去,浪迹大江南北。康熙五年(1666年),他来到安徽宣城。这里聚集着一个后世鼎鼎大名的画家群体:新安画派,其成员有弘仁、梅清、查士标、雪庄等,他们每个人都故事满满。
以弘仁为例,明亡时他参加过徽州的抗清,兵败后入武夷山为僧,晚年往来黄山、白岳之间。他原本宗法“元四家”,尤重倪瓒,格调清雅,境界冷逸,后受黄山真景熏陶,不受云林画法约束,得写生传神之妙,一山一石似有千山万石之感。其《黄山图》册60幅将黄山各处名胜尽收笔底,画作简洁洗练,丘壑严整奇崛,意境荒僻幽寂,被后世称作“黄山写生第一人”,弘仁与髡残、原济、朱耷被后人合称“四僧”。   
另外一位新安派大家梅清有名作《黄山十景》,写天都、莲花、始信、浮丘诸峰及松谷庵、炼丹台、光明顶等景色,构境瑰奇,忽险峻,忽幽深,忽崇高,忽缥缈,幅幅皆出奇致而绝不雷同。
找到了战队的石涛如鱼得水。早年石涛受传统技法影响,皴法偏向严重,线条较硬,受新安画派尤其是梅清雄奇画风的影响,石涛的皴法趋于简洁,人称“细笔石涛”。在他的《山水图册》“蒲团松” 一开里,勾画了三人专门坐上松去试验的情形,他们手执书卷,四围奇峰罗列,烟云变幻,颇有童趣。梅清此前画“蒲团松”时也着两人攀上松顶对坐,显然石涛创意受到了梅清点子的启发。

石涛 《山水图册》
在宣城十余年里,石涛和朋友、僧侣、徒弟多次登黄山。云海、怪石、奇松,种种无可名状的雄奇壮美,让他禁不住瞠目结舌、忘情大叫:“黄山是我师,我是黄山友。心期万类中,黄峰无不有。事实不可传,言亦难住口。”黄山仿佛突然打通了他的任督二脉,奇崛的大自然与石涛个性里的放旷逐渐共鸣,那汪洋恣肆的激情蓄势待发,造物的灵机溢于他的笔下画上。他的《黄山图》72幅等名作横空出世,奇峰罗列,烟云变幻,笔墨纵肆潇洒,构图新颖,景色新奇,终于青胜于蓝,梅清看后也称道连连:“天都之奇奇莫纪,我公收拾奚囊里。掷将幻笔落人间,遂使轩辕曾不死。我写泰山云,云向石涛飞;公写黄山云,云染瞿硎衣。白云满眼无时尽,云根冉冉归灵境。”
后人评价诸位写黄山的名家,渐江(弘仁)为心象黄山,梅清为幻象黄山,石涛为大象黄山,雪庄为印象黄山。



 

康熙十九年(1680年),石涛离开了宣城,“先数日,洞开其寝室,授书厨钥于素相往来者,尽生平所蓄书画古玩器,任其取去。”
来到南京后的石涛主持长干寺,那时的寺庙主持不似现在的风光,主打一个“惨”字——“一贫从到骨,太寂敢招魂。句冷辞烟火,肠枯断菜根。何人知此意,欲笑且声吞……秋冷云中树,霜明砌外筠。法堂尘不扫,无处觅疏亲。门有秋高树,扶篱出草根。”
平日里他在一枝阁内危坐修行,仿佛达摩面壁一样。他小心谨慎,守护着身世的小秘密,为此他用了很多小号,在南京时他自称“枝下僧”,山里时化身“济山僧”;佛经读多了他自称“小乘客”,胸中愤怨难平时又化身“苦瓜和尚”,还有“清湘老人”、“清湘大涤子”、“清湘小乘客”等马甲(“清湘”是全州的古县名)。当有人慕名来访时,他闭着眼睛,不闻不问。
身处前明的陪都,前朝的元素无处不在,难以回避。偶尔,原济和尚和隐士朋友张南村骑着毛驴前往钟山,拜谒先祖安息的孝陵,落难王子的血统无时无刻不困扰着他这位槛外之人。
石涛朋友里遗民颇多:金陵画派的领军龚贤亲身经历扬州十日,屈大均、八大山人等终身沉浸在忧愤悲苦之中,一生抛不开国恨家仇……抗清失败后剃度出家的屈大均游历到南京,去长干寺拜访石涛。石涛拿出六年前的《自写种松图小照》请好友题诗。画中石涛自己坐在松荫下的石头上,身着一袭白衣,一手扶膝,一手持竹竿,面容清俊,神情闲逸。一个小沙弥和一只小猴正抬着一捆小松,准备前去种植,画面构图新奇。与云为伴,与猿为友,契合石涛超拔世俗的气度。屈大均题诗:“国破家亡鬓总皤,一囊诗画作头陀。横涂竖抹千千幅,墨点无多泪点多!”   
石涛《自写种松图小照》
其实屈大均误解了石涛。石涛不是遗民,也不愿作遗民。国破家亡时,石涛不过一个咿呀学语的小孩,并没有留下心理创伤,反倒因为全家为南明所杀,他对清廷有好感。他最早的绘画老师陈一道仕清,他的师傅旅庵本月曾得到顺治的恩遇。“帝庭归来领岩窦”也是他的梦想。他的朋友圈里入仕新朝的也不少,曹寅、施闰章等还混得风生水起。石涛是自诩甚高的“天纵之才”,不愿在黄卷青灯里辜负自己的才华。
机遇很快就降临了。康熙二十三年(1684),康熙第一次南巡驻跸金陵,在南京长干寺,作为画僧的石涛首次受到天子的召见。五年后,康熙在扬州平山堂道上接驾的僧众中认出了石涛,并叫出了他的名字,这可是莫大的荣耀。石涛立刻投桃报李,写《客广陵平山道上接驾恭纪》诗二首,并献上《海晏河清图》,随即北上京都。
他想效仿赵孟頫,“欲向皇家问赏心”。



 

到京后,石涛免不了四处酬唱逢迎,结交达官贵人,因此他也有机会观摩到众多大家法帖,绘画技巧爆发,名作《搜尽奇峰打草稿》横空出世。


石涛 搜尽奇峰打草稿
《搜尽奇峰打草稿》是石涛为数不多的宏图巨制。长卷绘山峦起伏环抱,尖峰峭壁直插,奇峦怪石或横或耸,错落其间,山中溪流萦回,曲曲折折注入大江,卷尾一山屹立江心,烟浮远岫。其间点缀苍松茂竹,怪石飞瀑,舟桥茅舍,这些景色都是他北游时的所见。山头、树梢、水边布满细密的皴擦,层层渲染,点缀以灵动的苔点。整幅画作水墨淋漓,苔点繁密,气势磅礴,聚集着一泻千里之势,给人强烈的心灵震撼,正如卷后潘季彤的题跋,“一开卷如宝剑出鞘,令观者为心惊魄动。”   
天才自然不乏拥趸。在康熙南巡期间结识的博尔都对他很是欣赏,当时儒学名臣李光地点赞他:“清湘道人画法名满天下,无不推重者也。”与他同岁的王原祁也为石涛背书:“海内丹青家不能尽识,而大江以南当推石涛为第一,予与石谷皆有所未逮。”须知,这王原祁可是清初画坛名声最为显赫的“四王”之一。
康熙皇帝是董其昌的铁粉,而“四王”都出自董其昌之机杼。“四王” 里的王时敏是董其昌亲授弟子,王翚是王时敏嫡系,王原祁是王时敏之孙。王时敏、王鉴同在太仓城里,前者是晚明大学士王锡爵之孙,后者是晚明江南文坛盟主王世贞的曾孙,两个王家分别是琅琊王氏和太原王氏后人,平素交往颇为密切。“四王”像象牙塔里的虔诚学士,其承继的传统上溯董源、巨然、“元四家”等——“以元人笔墨,运宋人丘壑,而泽以唐人气韵,乃为大成。”(王翚《清晖画跋》)他们重视笔墨,讲究学养的积累。与“四僧”山水画冷逸傲然、闲云野鹤的画风迥异,“四王”画风纯正优美、中正平和。
除却在朝的王原祁,“四王”的代表人物还有常熟王翚(字石谷),这也是一个传奇般的存在。王翚七岁时就在纸笔上点染山水,妥妥的学霸本色。他早年为古画贩子造假,幸亏遇见二王,才走上正道。王时敏倾其所藏让王翚大量临摹,甚至将董其昌为其临摹的王维、米芾等树石画卷全部送给了王翚。他的故事满满:王世敏和恽寿平都想收藏他的《溪山红树图》;纳兰容若称赞其画“优钵昙花,千年一见”,立马要聘其为画师;他临摹的《富春山居图》(子明卷)被“文艺青年”乾隆皇帝题诗作跋五十多次,黄公望的真作反被冷遇……
虽然“四王“与石涛艺术上理念迥然,各自坚守着自己的赛道,但是艺术家彼此惺惺相惜。康熙十三年底,王摅(王时敏子)过宣城时,由梅清陪同,专门去广教寺拜访过石涛。石涛居京期间,在博尔都的推手下,石涛与翚、王原祁分别合作了两幅《兰竹图》,石涛写兰竹,二王写石,这是在野的原济和尚与在朝的二王间极其罕见、充满友谊的互动。   
当然“四僧”PK“四王”也不可避免。康熙二十九年,出征准噶尔大胜归来的康熙下诏,由曹寅之弟曹筌任《南巡图》监画,征召画家绘制《南巡图》。在《南巡图》总设计师的PK中,在京的石涛败给了尚在江南的王翚。毕竟,康熙欣赏的依旧是四王一路潜心临摹、刻意求真的传统山水画风,而非石涛这样自辟蹊径、强调写神的画风。石涛之画墨点恣肆飞舞,充满 “躁” “硬”,激情飞扬,与讲究静气与优雅的传统文人画不免违和。此外,四王的显学、名望、地位也绝非石涛这个画僧所能比。
黯然神伤南下的石涛,与踌躇满志北上的王翚,两位天才擦肩而过。对于这样的结局,石涛不无怅恨:“诸方乞食苦瓜僧,戒行全无趋小乘。五十孤行成独往,一身禅病冷于冰。”



 

扬州大东门到拱宸门外天宁寺,临河一线都是青瓦黄墙的寺院精舍。晨晖日暮,木鱼清磬,钟鼓声声,石涛的大涤草堂就隐身于这梵宇中,倚林傍水,粉壁轩窗,藤蔓绕屋,好不清雅。晚年的他以卖画和叠石为生,过得颇为自在。他身边聚集着卓子任等一大群朋友,还曾与龚贤一起参加过孔尚任组织的秘园雅集,一点也不寂寞。
连朝风冷霜初薄,瘦鞠柔枝早上堂。
何以如松开尽好,只宜相对许谁傍。
垂头痛饮疏狂在,抱病新苏做卧强。
蕴藉余年惟此辈,几多幽意惜寒香。
——石涛《对菊图》
只是他狷介的气质、落落寡合的个性依然不变。从京归来后,他写了一部《北游集》,秀了一把在皇家之地的风光,这自然招来佛门众人的羡慕、嫉妒、恨,被称作“佛门巨滑”。石涛画了《瞎尊者像》予以反击。画中的老树中间已经空枯,一个瘦瘠的僧人只露出头部胸部,闭目坐在枯树中。石涛认为佛法已经到了“末法时代”,不满于僧众们“腥膻满地”的秽行,既然相看两厌恶,他索性脱下僧衣,换上一身道袍,求个耳根清静。

石涛 忆个山僧图
他最知心的朋友非朱耷莫属。两人身世、经历相仿,性格近似。八大山人朱耷原是江西宁献王朱权九世孙,十九岁遭国破家亡之痛,心情悲愤以至于装傻扮哑,因长期积忧抑郁患上癫狂之疾。两人虽然未曾谋面,但神交一生。八大山人为石涛作《大涤堂图》,石涛题诗“太空云尽绝波澜,坐稳春潮以笑看。不钓白云钓新绿,乾坤钩在太虚端。”在给八大山人的信中,石涛勉励“向上一齐涤”,辟除一切蒙蔽和尘俗。
两人的画风截然不同。八大长于用笔,石涛长于用墨。八大冷逸,石涛热烈。八大山人喜欢用玄色,石涛在给山水画设色时,用石青作米点,用藤黄、胭脂作杂点描绘桃花,这些都是前人未用过的技法。他笔墨恣肆、笔下造型夸张,线条粗犷率意,晚期更呈“粗笔”样式,甚至繁复得密不透风。

石涛 设色山水册
两人的艺术理念则完全契合。石涛自称“苦瓜和尚”,据称他餐餐不离苦瓜,因此他房前屋后种的全是苦瓜。这些苦瓜开着小黄花,挂着长青果,满院飘香。他的笔墨正如这苦瓜一般,世人见之了无意味,他眼中却是无限真意。时人都向油盐酱醋寻真味,他却在白水煮苦瓜里追求清淡之道。
“一画者,众有之本,万象之根。见用于神,藏用于人,而世人不知所以。一画之画乃自我立。”这就是他的美学思想,强调表现“自我”的精神,到大自然中去吸收素材,而非一味仿古。他大声疾呼“我自用我法。”“夫画者,从于心者也。”远在南昌的八大山人桴鼓相应:“禅分南北宗,画者东西影。说禅我弗解,学画哪得省。至哉石尊者,笔力一以骋。”
晚年的石涛不再避讳自己的身世。“想父母既生此躯,今周花甲,自问是男是女,且来呱一声。当时黄壤人,喜知有我;我非草非木,不能解语,以报黄壤。即此血心,亦非以愧耻自了生平也。”(《庚寅除夜诗歌》序)1706年,他将“大涤堂”更名为“大本堂”,并为自己添置了 “大本堂若极”、 “靖江后人”这几方新印。这大本堂原是南京城中的一座宫殿,明太祖时在此教导皇子。他终于从僧人、遗民画家最后回归落难王子的初始人设!
康熙四十六年(1707年),石涛卒。

清中后期的山水画受石涛影响颇大。晚年他作画时,身边总立着一个清瘦、腼腆的后生,他在悄悄观察老和尚的运笔,这后生就是“扬州八怪”里的高翔。三百年后,石涛的“一画论”艺术思想更成了正统显学。近代大家张大千自称爱石涛、慕石涛、学石涛,而齐白石对石涛更是推崇备至:

下笔谁叫泣鬼神,二千余年只斯僧。

焚香愿下师生拜,昨夜挥毫梦见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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