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前,中国青年距离乌托邦有多近?| 圆桌回顾(上)

文摘   2024-09-17 21:16   云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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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

从五四到今日,百年前昙花一现的去中心化实验与共居探索,究竟提出了怎样的远景和设想?畅想着新生活的青年们将 “工” 与 “读” 结合,展现了乌托邦构想在这片土地上的可能性。他们如何建设,为何建设,因何失败?




1920 年前后这段时期,可说是 20 世纪中国社会实验的短暂序章。围绕“新生活运动” 与 “工读互助团” 始末的讨论,与大家现在正在经历的去中心化社区实践高度契合。我的背景是文学专业,在讨论这个具备社会与历史学属性的话题时,不能避免局限性,特别是具体政经问题的分析。研究目前成型的部分,是一个更大构思的开端。今天的讲述,则主要是基于两篇现已发布在“匿名外史”专栏的文章修订而成的。


今天我们若要从人文角度审视加密技术,探讨技术革新能为人类社会带来什么,着眼于 “去中心化”这个关键词,既是技术层面的,也容易引向一系列关于政治学、社会学的议题。


去中心其实并非新近事物或舶来品,异于我们的本土文化传统;追溯起来,至少到 17 世纪以来的现代民主思潮,如果在 20 世纪的历史记忆中寻找线索,会发现那部分探索是世界范围内社会主义进程的重要组成部分。20 年代的安那其主义曾成为中国新文化界最有号召力的思潮之一,当时对理想生活的实践,也是在 “去中心化” 语境下的。


01

世界主义与去中心化思潮



辛亥革命后的民国八年,也就是五四运动后不久,这些 20 世纪的共居实验开始在报刊上得到讨论。尽管革命以速成的形式实现,未能解决的问题也很快暴露出来,许多人甚至认为假共和还不如真专制。知识界普遍开始思考如何再起革命,以解决那些未能解决的部分,于是各种社会问题进入视野,使整体性的全面革命思路和理想浮现出来。


用梁启超后来的话来讲,社会文化是整套的,需要全人格的觉悟,只从上层来改变,对社会底层运行逻辑的触动是非常有限的。


这些整体理想包括各个方面。家庭层面主要是反宗族、反父权、反对包办婚姻,以及对遗产继承制度的反思。20 世纪初的动荡使许多旧富裕家庭破产,出身于这些家庭的青年学生所产生的观念,则往往指向旧宗族中的财产纷争和道德败坏,扩大到私有制下的财产积累。


社会层面影响广泛的“劳动神圣”观念,强调人人劳动、人人得食,打破过去“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的社会认知和结构,求学和谋求社会地位时,青年不再一味依赖家庭荫蔽,而希望通过个人劳动谋求独立和自尊的生存。文化层面,又要求重新构建新的道德想象和理想人格。



家庭革命和理想人格的重塑,无法通过一般意义上的变革来实现。如果社会文化层面的变革不能发生,即使取得政权,人们的生存状况未必有显著改善,在这个过程之中,青年们并没有看到希望;大概念实难与身边剧烈的社会动荡对应,逐渐变得空洞无力,莫不如寻求能够立刻行动的方式,有类于本土政治传统中的“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从个人修养出发,在小组织中实现理想生活,扩大到社会层面,即“小组织——大联合”。倘若在全国各地遍地开花式地建立众多小组织,并构筑这些小组织的联合,就能够完成整个社会的革新。


今天提到五四运动,容易受 80 年代被构建的知识的影响而先入为主,从“启蒙和救亡”的角度去理解,格外强调民族革命的一面。但在 20 年代,“民族国家” 的建构与保存不是关键环节。即便分歧始终存在,在 20 年代民族主义与世界主义并行的时代氛围之中,小组织——大联合的构想,仍具备了容纳安那其和世界主义的可能。



02

青年们的 “工读互助” 理想


▲ 女子工读互助团剪影,1920 


换言之,人们热切期盼有关民主、自由、独立的空谈,获得可以触摸的实践形式。“新生活运动” 即是焦点之一,口号提出后进展非常迅速。初次提及的文章发表于 1919 年 7 月,到 1920 年 1 月,北京的工读互助团已经成立。


所谓 “工读互助”,首先是以互助精神,实行半工半读,从最初每日工作 6 小时,读书 3 小时的构想开始,后来认为工作时间过长,调整为每日工作 4 小时。发起人包括李大钊、蔡元培、陈独秀、胡适、周作人等重要人物。互助方面则实行共有财产制,生活所需由团体供给,学习和生活物资共有。三个小组的工作种类分为手工和贩卖两类,后期发展为九种工作类型。


他们的章程非常具体,包括了资金筹集、工作安排及支出等。“人人各尽其能,各取所需” 的宗旨,描述了不采用能者多劳式的竞争,而是从互助立场出发,包容不同的工作能力,平均分配劳累程度,大家商量着来的图景。不是希望章程越加完善,而是盼望章程的取消;期望在互助成为习惯后,本着互助精神各尽其能,形成自给自足的生存状态。


▲ 工读互助团章程 


这份章程清楚地界定了工读互助团的性质。它不是慈善事业,不是基金或奖学金组织,不是半工半读或职业学校,目标不在于教导具体技能,而是借着对思想道德的学习,通往人格的丰满,将工读互助的生活,视为一种培育新人的手段。它不做股份分配,而是实行公有制。互助团的宗旨,是“人人做工,人人读书,各尽其能,各取所需”。


工读互助团希望与同时存在的其他组织区分,足以说明当时的社会组织生态复杂,就理念而言,存在不少混淆重合。参与这项运动的人内部也存在差异,譬如主要执笔人王光祈的个人理想主义色彩。这些蓝图有明确的非政治倾向,呼唤理想之人的出现,而不是理想的制度。从田汉所翻译的一则惠特曼的诗可以看出,他们并非缺乏政治学和经济学的知识,而是希望另辟蹊径,对政治的回避,是刻意而为的伦理追求。这首诗发表在他们开办的《少年中国月刊》。诗中说:大都府并不在那些制度完美的地方,因为这些制度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消失。友谊和理想则不会,这是围绕人的设想。今天,我们不能轻易觉得这些想法幼稚。


▲ 田汉译惠特曼诗歌,1919 



03

新青年的分裂


▲ 鲁迅《野草》,1927▲


今天回看,我们很容易直接感受到理想的负重。以章程作为初步构想,希望能迅速付诸实践,再行完善、推广的愿望很快破灭,工读互助团很快隐退幕后,成为了模糊的远景。从 1919 年 7 月首创到 1920 年 1 月第一组成立,同年 3 月 23 日北京工读互助团宣告解散。4、5 月间,时事新报和新青年上集中发表了一批分析失败原因的文章。8 月,上海工读互助团成立,同期,湖南武昌等地也出现类似组织,都没有坚持太久,此时社会上对这些问题的讨论已明显冷却。到 1921 年 7 月,在新生活运动的动议者 “少年中国学会” 的南京大会上,出现了事关新青年阵营分裂的大论争。


投身社会活动还是政治活动、是否确定一个主义,以使团体更加凝聚?如果说先前组织处于自由、独立的去中心化状态,如今,新青年群体的内部分歧几乎全部显现出来,分裂已经箭在弦上。尽管最终分裂迟至 1925 年,然而自 1919 到 1921 两年间,青年们的心态和对前途的估计,已发生剧烈的变化。时代主潮从社会运动转向激进革命,类似的社会实验依然零星开展,却不再被视为通向新社会的答案。隐退的乌托邦理想是否消失?它们又似乎始终存在,影响着后来许多人的人生选择和历史走向。


▲ 小组织的提倡,1919 


今天需要追问的是,1920 年前后的短暂乌托邦构想和实验究竟为中国历史留下了什么? 


从知识社会学的角度来看,人们意识到之前那些闪闪发光的普世理想,如民主、科学、自由、独立,并不具备直接介入现实的能力。击毁旧日偶像后,他们无法通过此类信仰,凭空召唤出一个天真纯洁的革命主体,由他们联合起来构建新社会。因此,人们开始呼唤更加贴近实践的知识这种知识不能只是活跃于新文化的同温层,也需要投身更广阔的社会实践。新一代需要重新定位自身。理想破灭说来轻巧,在历史现场,势必伴随着强烈的幻灭感和疼痛感,也许会导向自暴自弃、自我毁灭,在许多文学作品中能够找到端倪。例如,鲁迅小说集《彷徨》所塑造的一些典型形象,正是刻画了理想幻灭后的青年心态,以及他们的迷茫、沉痛和悲哀。


▲ 鲁迅《彷徨》,1925 


新青年分流后,曾经怀有乌托邦愿景的青年大致走上了两条道路:从事激进革命,或将原来的小组织设想,回收到局部的实践工作中。或是乌托邦理想逐渐退后,"去中心化"的自决精神不再作为核心;或坚持旧有道德与人格理想,落实到切近的社会工作中。那些仍对乌托邦理想有所期望的人,仍在沉默中继续类似的尝试:汇集一群志同道合,建立小组织,在社会的整体经济结构中寻找位置,比如从事办学和出版业。这些局部的活动虽保存了一部分理想,但已失去早前那种期望触及整体社会变革的潜力。


从百年前的尝试回到当代,能够探讨的是,去中心化的实践问题,如今是否已经被技术解决?哪些问题是技术依然无法解决的?我们的当代理想与青年们百年前的构想有多少相近?这种组织形式、与他们对未来生活的想象和实践和今天有什么差别?他们在不同道路上的尝试,能给我们带来怎样的启发?



上述来自圆桌讲述者3413。

本文到此尚未结束。关于更多事关乌托邦的讨论,敬请关注公众号,收看下篇:《今天的乌托邦在何处:加密、DAO与数字游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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