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莆田乡讯》2024年10月号（艺文）

云端之下看白塘

□景艳

白塘湖 李翔摄

当许多人在云端感受虚拟世界带来的视听盛宴的时候，我正沉浸在莆田涵江那片天然淡水湖的深度体验之中。一只眼睛看诗文，一只眼睛看白塘；一半在云端，一半在人间。这是一种很奇特的感受。那些诉诸笔端的历史故事与经典诗文似林下清风，而千百年来的白云苍狗、黄钟瓦釜又何谈清心玉映？踩着现实的泥土，思维的翅膀多少有些跟不上穿越的节奏，且行且看。

一

我是先从诗文典籍中认识白塘湖的。听说它最美的景致是位列莆田二十四景之一的“白塘秋月”，单以此为题的诗文就有不少，其中清代大理寺卿郭尚先的“晴波皎洁挂蟾光，照彻清宵漾白塘。玉镜平铺秋浦阔，银河远浸夜珠凉。杯邀皓月明千里，露湿蒹葭水一方。有客吹箫移桂棹，潜蛟舞罢影茫茫”极具心境与意韵。想象中，白塘湖应是一幅水墨丹青，不着七彩，墨分五色。

此行不及中秋，自然也就与那秋月失之交臂。但是否可以看到日出呢？同时也想着感受一下未经雕琢的本真，决定黎明时分探访白塘湖。天光未亮，怀揣着一点只身走暗路的忐忑，打车来到了白塘湖公园。高大的牌柱、空旷的广场，影影绰绰的湖水，陡然产生了一种孤寂感，水天一色，反衬得延绵低矮的水线、起起落落的房子、高高低低的树木和它们的倒影，剪纸一般，轮廓分明。没有下雨，但空气是湿漉漉的，蒙蒙的雾气让人如行云端。

公园入口处的白塘湖和任何城市公园中的主体湖没有什么大的差别，但是，没走多远就会发现，它是那么紧密且深入地镶嵌在村庄里。与其说它是公园景区的一隅，不如说它是现实生活中的风景。临湖多是几十年、上百年的老住户。途经宣传廊，一侧是公地，立着“砥励前行”；一侧是私宅，挂着“福满乾坤”；村民的摩托车“突突突”地驶入公园，“鸭毛卖不”的吆喝能够贯通巷尾；小猫眯着眼在窗下安睡，小狗则撒开了腿自由奔跑。我问阿嬷，门前的水流是不是来自白塘湖，她却指着一堆装水的坛罐，上上下下地比划，听不懂的莆仙话好像说的是“雨水”。哎，这白塘湖的日常啊，就像褪去了职业装的房东女儿，未施粉黛，长发松挽，最是家常的自然流露。猛然邂逅，有一点猝不及防的娇羞，又有一点不相设防的亲近。

沉稳的钓者，早已物色好最佳的作业位置，一人多竿，开启了太公模式；强健的鸟儿，则一波一波地飞临，在湖心盘旋、俯冲，有力而迅捷。都说早起的鸟儿有虫吃，生而为鸟，以湖岸为界，一群在树枝间嘤嘤啭啭，啾啾喳喳；一群在湖的中心卑飞敛翼、鸿渐进击。生活的目标不一样，注定努力的姿态差之千里。

二

都说水多灵气，滋养生命。这片烟波轻漾的白塘，蕴育过不少名人轶事，其中最有名的当属南宋抗金英雄李富。据说，白塘湖的开发始于唐代，原为冲积平原上的海涝地，辟为农田后逐渐蓄水成湖，化咸为淡。开始是分布较散的小塘，得益于家境殷实的李富热心投入，修筑亭榭，种植花草，渐成景致。建炎元年(1127)，金兵入侵中原，南京(今河南商丘)、临安相继失陷，国家处在危急存亡之秋。李富毅然捐献家财，招慕兴化子弟3000人抗金勤王，从海道扬帆北上。入长江，向孟太后提出兴宋破金的谋划。太后将其义兵隶属韩世忠部，授承信郎。他随部收复建州，攻克大仪，屡立战功，金兵败回北方。宣抚使张渊赏识李富的才略，荐任殿前统制司干办公事官(简称“制干”)。李富上书朝廷，陈述抗金的策略。被秦桧所抑。他知道权奸当道，报国志愿难以实现，托言母亲年老，辞官归养。

李富石像  陈琳摄

绍兴八年(1138)底，李纲致信李制干，附岳飞诗一首，再次请他在兴化募兵，协助岳飞、韩世忠北伐。翠年初，李富复函李纲，认为秦桧当权，此举必无战果。但那一段历史终究成就了白塘湖一世英名。

不知道解甲返乡的李富再看到白塘湖时的心境，也不知当年随他征战的义兵有多少同归，但我相信，经历过那番激荡之后的白塘湖从此有了更深的家国记忆，它在当地人心目中的份量更重了。有乡邑笔录，湖东岸曾有一块明代石碑，刻着禁止破坏水域和水质的乡规民俗。如今，那块石碑大约是找不见了，但写着“待确认的保护建筑”的“保”字标志被贴上了古迹旧址，要求“在确认前任何单位和个人不得擅自拆除、破坏”。

白塘湖的乳汁曾经灌溉了周围三千八百多亩农田，它哺育的人才刻满了“白塘科第”的梁柱，然而，这并不能让高光停驻。当消失的消失，离开的离开，空巢化的村庄渐渐剥离了渔牧农耕的底色，走近白塘湖，我们便会知道，它是一湖被倾注了多少乡愁的水。无数次无声的眺望中，送子出发，迎子归来。

三

天光渐亮，雾气渐散。可以看见石板路上盛满水的小窝窝组成了特别漂亮的图案，满枝葱笼的许愿树系着的红布条更加鲜艳。不过早晨7点半的光景，南埕木偶剧团的提线木偶已经搭起了台子，正对着挂有“聚福书社”牌匾的土地庙的大门，拉开了场子。除了听不懂的我，并没有多少观众，但那唱腔那技艺，都是极好的。据说演的是“郎才女貌”，面对神衹的演出，不掺半点水份。

沿着白塘湖走了一圏，看到湖畔立着许多架子，晾晒着一排排黄色的小方物件，不像是吃的，也不像是用的。问了好几户人家是作什么用的，都说不知道，百思不得其解。直到遇见了一位可当翻译的年轻人，把她的阿嬷带到现场“指认”，我才知道，这就是当地名产——“贡银”，用经白塘湖水沤过的稻草、蔗禾和竹片制作，晒干包上金箔之后即可作为祭品焚烧。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我才恍然大悟，之前所获得的那许多“不知道”的答案，其实不是真不知道，而是听不懂我在问什么。

迎福宫、大雄宝殿、观音亭……方圆不算很大的白塘湖水域保留着许多传统信俗，标注着儒释道延绵的印迹，记录着平常人家的期待愿景。我不知道，杂糅着各种需求的祈福以怎样的方式抵达天庭云端，但在目光所及处，可以看到新建的环湖道路、花卉观园和林木景观，一页白塘湖业态规划正从平图走向现实。2017年启动的“显湖露水”项目定下了再拓白塘的计划。.3木兰溪“水上巴士”目前已开通北大村、东阳村、白塘湖三地码头之间的往返航线，总航程约25公里，未来还将开通北大村至玉湖航线。

科技发展的日新月异，已经为人类打开了一扇通向宇宙的大门。假如有一天，画卷上的李富，与岳飞、韩世忠相携而行，率三千义兵重回白塘湖，与今人同框，开启一段泛舟同渡、对酒吟歌的场面大概也没有什么好奇怪的吧？只愿相见欢时，彼此都能找得到系出一脉、真实可感的历史、文化与情感的连接。

“木有荣枯之干，羽有长短之毛。鹑结裘轻，共出公侯世胄；负薪佩玉，原仍同气连枝。百世归于一祖，万叶发于一株。欲秀其苖，当固其本，以是根深而叶茂哉。”李富《白塘玉牒李氏宗谱序》中的一段话时至今日仍有着别样的意义。农耕文明讲究人与自然的融合、德与法的融合、城与乡的融合。在迈向乡村振兴的进程中，发掘、抢救和重建文物古迹的价值非常重要，但是，修复一个村庄的机能、特色和人文素养的意义更为重要。曾经声名远播的传统村落，直面滚滚而来的变革洪流，是顺势而下抑或是砥砺中流？考验智与志。步子慢了，大浪淘沙，错失生机；步子错了，折戟沉沙，辉煌不再。

白塘秋色  朱少钦摄

乐见今天的白塘湖仍能以出世的淳朴抗拒急功近利，容得下一点留白、一点残缺，愿意给云端之下的慢生活一点时间、一点空间。让我们有理由在凌晨5点开启一趟说走就走的旅行，煞费苦心地去实地探看一下早中晚不一样的白塘，可以去为白塘湖上的水鸟究竟是海鸥还是白鹭展开一场争论，还可以跟着那位叫李群山的人绕过大街小巷去小摊铺淘寻旧书籍……真的挺喜欢那样一种云端之下的感觉。

相比于在面对一台人工智能时的自惭形移，我更愿意以一种建设者的姿态去感受生命的意义和价值。就像那跨越千百年的白塘湖，面对游子回不去的乡愁，正在竭尽全力，要做一个最好的家乡。

（本文引自《走进“八闽旅游景区”——涵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