倘若在池州的秋雨中行走,便会发现,那雨并不大,然而极其密集,打在身上,冷得透彻。尽管披了雨衣,雨水却如鬼祟般钻了进去,似乎从未打算放过你。游客中心的车接着索道,到了索道上,外面的一切都被雨水抹去了,轿厢内像被罩上了一层模糊的纱,倒也省去了那种高空的恐惧感,毕竟看不见,似乎便不恐怖了。
索道一到,便是登台阶的艰苦路程,听闻得走上一小时,脚下的路似乎比往常都陡,像是为了考验那些来朝拜的人。说不累那是自欺欺人,好在陌生的路人间彼此调侃,似乎只有这样,才能在这无趣的雨中找到一点可聊的话题。至于那一小时的路程嘛,也就60分钟罢了,似乎时间并不打算给你折扣,走完了便是九华山的最高处——大花台。
这大花台其实并不大,也没有花,倒是那块刻着“花台”二字的石头很显眼,红色油漆在雨中格外醒目。石头下方写着1299米,站在旁边,拍了一张照片,为九华山增高了170公分——似乎这170公分,才是大花台的精髓。
你若细想,1299和1300+之间的区别,大抵便是这世间微妙差别的写照,跨越一个数字,便是一种质变。
返程时,有工作人员说,接下来的路景色绝美,一边是绝壁,一边是悬崖,似乎要人一睹这绝世的风光。但你走着走着,便发现眼前依旧是雨,脚下是滑溜溜的石板,周围只剩下雨衣的颜色,景色嘛,似乎是被那雨水带走了。于是你便觉得,既然看不见,心中所想之景,便是景。心中想象着那些电视里常见的壮美山谷,心生一念,想对着那看不见的山谷吼上一嗓子,或许,佛门净地不该如此喧闹,可转念一想,佛祖大抵也是愿见众生无拘无束吧。
于是双手成喇叭状,向着那雨雾中,带着几分忐忑,大喊一声:“你吃饭了吗?”雨中果然传来一个陌生的声音,“吃了。”这一声回应竟比那沉寂的景色还让人欣慰。原来山谷与人间并无差别,只不过是山谷与人间的差别罢了。
回到索道,坐上索道,离开索道,再换汽车,脚步向下,一切似乎都在重复,然而这最后一段,却别有一番滋味。那汽车颠簸着,便在这摇摇晃晃中睡着了。想来人生也是如此,最舒适的床上你反倒辗转反侧,而在这曲折的山路上,竟然睡得分外惬意。
这般想来,大抵世间的种种,似乎也不过如此,倘若看不见,就真的看不见。大抵世间如此,便是“看不见”与“看得见”的矛盾。看不见的,便可随心所欲地想象,仿佛一切都由我们掌控,然而看得见的呢,却往往令人失望。你说悬崖峭壁多美,花了重金修建的路多么壮丽,可雨一密,所有的金钱与美景都不过是个笑话。便如人生许多事,表面光鲜亮丽,内里却藏着千疮百孔。世人看得见的只是那层面子功夫,譬如某些人站得高位,便以为那是天命所归,岂知背后的磕磕绊绊、龌龊取巧,远比这山路更陡。
然而,我们大多数人又如何呢?终日行走在这看不清的雨中,心里倒安稳许多。倘若看清楚了,世事便少了几分浪漫,多了几分残酷。正如那索道的轿厢里,你看不见高空的险峻,便不再害怕;可一旦晴天霁开,目光能穿透云层,直达脚下的深渊,恐怕心里便要生出无穷的恐惧。世人何尝不是如此,故意看不清现实,装聋作哑,仿佛一切都尽在掌握。其实不过是麻木了罢了。
至于那些走在高处的人,倒真像是站在这九华山的花台上,凭空增加了那“170公分”的高度,便自以为高人一等,殊不知这世间所谓的高度,都是虚设。1299米和1300米有何不同?不过是一个人为的数字罢了。就像人生的那些头衔、地位、身份,捧在手里觉得沉甸甸,实际上不过是一张纸的轻薄。真正的高山、真正的高度,早已被雨水模糊了视线,也无人真正懂得。
于是世人便如我这般,索性在这虚虚实实的雨中,找个山谷大喊一声“你吃饭了吗”,倒有几分自嘲的意味。对面的陌生人说“吃了”,便好像人生的谜底得到了回答,殊不知,这声回应同样虚无缥缈。吃了又如何?这世道有谁真的饱足过?不论精神还是肉体,似乎总在饥饿之中,像那雨水一样,渗透进我们的骨头里,冷冷的,叫人难以逃脱。
可人们仍在雨中走着,走不完的山路,喊不尽的虚言,睡不透的安稳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