蚬子之于黄家市,那是曾经的风景、生活的来源。
那时的黄家市老街东西长约千米,一字儿摆开的大多数都是蚬子,车载的、肩挑的、人扛的、船装的。熙熙攘攘,热闹非凡,那时的黄家市称它为“蚬子街”也不为过。方圆近百里之内的靖江、泰兴,还有江阴、无锡等地的人都纷纷赶来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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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听母亲说,我生下来时只有四斤二两,皮肤松垮得像个小老头,偏偏母亲的奶水又不足,饿得我通宵啼哭,营养严重不足,经常生病,母亲身边的人都为我能否活下来捏一把汗。新中国成立初期,积贫积弱,实在没什么东西可以吃。母亲不顾别人一再劝说蚬子是凉性,产妇不能吃。她把蚬子汤当鸡汤拼命喝,终于把奶水催了出来,我才得以存活。由此可见,蚬子于我有救命之恩啊!
我的父亲是当地有名的壮劳力,既能吃苦,又谙熟扒蚬子的各种技巧,只要下河,扒的蚬子都要比别人多一些,每次都是撑着空船去,装满蚬子回。我的母亲又是一个非常勤快的生意人,从小就会卖炒花生。那个年头,只要我们家的蚬子一上街,满街准会听见母亲那清脆的叫卖声:“买蚬子啦,买蚬子啦,昨天晚上才出水的新鲜蚬子,一角钱10斤。”母亲做生意很灵活,从不拘泥于分量的多少,称足了分量之后,总不忘又向买者的篮子里多加一小盆。名声传开后,她的蚬子很快就全卖光了。母亲兴高采烈地回家,怀中给我揣一只热乎乎的肉包子。那年头,日子虽然紧巴巴的,但生活却过得有滋有味。
对于我们那一带的老百姓而言,蚬子是家庭经济的重要来源。小孩上学靠它,交学费的那几天,经常听到这样的声音:“老师,再耽搁几天啊,这趟蚬子卖了,就来交学费。”小孩子上学想要买只新书包,年轻的妈妈俯下身子对孩子说:“再等等,把这船蚬子卖了,一定给你买。”治病、买药也要靠卖蚬子。蚬子成了那一代人生命的曙光、生活的希望!
1975年,我的第一次入党讨论,未被通过。那时,我在政治处当通信报道员,就是写部队的新闻稿。带领我们的新闻干事叫蒋雷,是我写作的启蒙老师、精神偶像。
那是一个秋天的下午四点多钟,他夹着一个本子,气呼呼地回到办公室,脸涨得通红,什么话也不说,从书架上取出厚厚的一本《马克思恩格斯全集》,急速翻动着。我问,找什么?他说,找武器。我又问,找什么武器?他说,思想武器。接着,他说,你的入党申请未通过,那个姓王的说你睡懒觉,不打开水,还喝他打的开水。“他看不到你通宵达旦地写稿子,只看到你早上不起床,他难道不知道通信报道工作的特殊性吗?偶尔喝一杯他打的开水,还作为问题在会上提出来,坑害人也不能这样坑害!”他骂的是与我同宿舍的宣传干事毛阿苟,此人一直内心阴暗,喜欢在背后弄人,蒋雷鄙夷他的小人之举。这次,找到机会,他把平日对蒋雷的不快发泄到我身上,因为我是蒋雷带的兵。蒋雷在马克思著作中终于找到几段可以回击批驳毛干事的论述,捧着书去找政委理论。在伟人思想光辉的照耀下,许多问题往往迎刃而解。经他这一回击,在政委的协调下,没过多久,我的入党问题解决了。
这件事对我触动很大,我写信把这些情况告诉父母。后来听我母亲说,他们收到我的信之后,白天都忙,找不到识字的人帮助读信。素来不善言语的父亲,大腿一拍,对我母亲说:“纪元(我的乳名)妈,明天早一点弄早饭,我早一点出发,去远一点的深水河段扒大一点的蚬子,回来晒干,寄蚬子干给这个待纪元好的干事,不要忘记别人的恩情。”
一连几天,父亲起早摸黑地扒蚬子,浑身像有使不完的劲,母亲欢天喜地地淘出蚬子肉,放在太阳下面晒。那几天,母亲什么地方也不去,一直守着太阳下面的蚬子肉,用竹竿不断驱赶时不时飞来的麻雀。为了早点晒干,早点寄到部队,母亲每隔两个小时就翻动一次,终于晒出十来斤蚬子干,包了又包,扎了又扎,寄到了部队。没有想到蒋雷干事看到蚬子干却不能自已,眼泪滚滚而下,给我讲述了他和他姑妈与蚬子的生死故事。
1947年,新四军向北撤退。当时他父亲蒋峻基是新四军的团政委,他母亲吴彤是新四军文工团的政治指导员。随着大军北撤,地方还乡团凶神恶煞地卷土重来,当时的蒋雷只有一岁多,父母撤退时,把他留给姑妈,还乡团头目知道这个消息后,多次要捉拿蒋峻基留下的“小共匪”,姑妈抱着蒋雷躲进旷野中埋葬死人的砖廓之中,白天不敢露头。那时条件极其艰苦,粮食十分匮乏,每天深夜,留下来坚持斗争的武工队员,送来的只有青菜蚬子汤,他和姑妈就是靠着这青菜蚬子汤迎来了大军反攻,他才重又回到母亲的怀抱。听完他的讲述,我感慨万千。蒋雷连连说:“谢谢大娘、大爷!谢谢你的父母!”
人的际遇,有的时候真是不可思议。没有想到一年之后,为了把部队报道工作向外围拓展,我和蒋雷来到我的家乡如皋县黄市乡寻找报道题材。一到我家,他就对我父母说:“大爷、大妈,我要吃青菜蚬子汤。”闻听此言,我的父母都面露难色,支吾了半天也没有作出响亮的回答。原来,当时的农村正在全方位防止资本主义复辟,农民们的所有家庭生产活动都被作为资本主义复辟加以管控,不准有自留地,不准有买卖,农民原本挣点小钱的“扒蚬子”也被作为资本主义尾巴割掉了,一只只扒蚬子的专用小木船也被封存了。听到这个情况,蒋雷反倒劝起我的父母:“不让扒就不扒了,割就割了吧,服从政府安排。”
此后几天,蒋雷再也不提想吃蚬子的事。他已彻底忘记了胃的记忆、舌头上的味道,全身心投入寻找报道题材的采风中。可我的父母却坐立不安,待儿子这么好的首长来到家里,想吃个青菜蚬子汤都吃不到,他们心里十分地过意不去啊!
一天夜里,月色朦胧,父亲扛着扒蚬子的网具悄悄出了门,又悄悄地解开一条小木船,神不知鬼不觉地撑向盛产蚬子的界河,也不知怎么回事,竟走漏了风声,村干部立即沿着河岸追了上来,水上行舟毕竟没有岸上速度快,不一会儿,父亲被追上了。村干部一番好言相劝,父亲也是通情达理的人,把船又撑了回来。
第二天吃早饭时,母亲把昨晚上发生的这件事讲给我们听,蒋雷把筷子一放哈哈大笑:“有了,有了,这个故事很鲜活,是一个很好的新闻题材!”他还打趣地说:“此趟没有白来。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啊!”
一篇《月夜追船》的新闻故事一气呵成。这篇报道刊出之后,这个村干部不久就被提拔为村支部书记,后来又出任乡党委书记,再后来出任区委书记,直至在农委副主任的任上退休。他就是鞠竞成,一个完全从乡村脱颖而出的党的基层优秀干部。不能说他的成长进步完全得益于《月夜追船》,但在当时,这个报道一定产生过积极的正面影响。
这就是我们这一代人关于蚬子的一点记忆。要写黄家市的蚬子以及我们的父辈与蚬子的纠结、情怀、故事,可以写成一本厚厚的书。这是一段关于蚬子的街史、村史,一段不应该被遗忘的历史!
文字:宋继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