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最后一茬晚稻熟了,当地朋友说:“来吃柴灶上烧出的新米菜饭吧,收割机割过的稻田,犄角旮旯还有稻穗可捡,田埂尽头、野塘周边,到处是野花和芦苇,插在一起,就是很好的秋景呢。”
遂呼朋唤友而去,就在我们搜索稻穗与野花时,忽然发现前面有朗朗笑声,只见四名戴着花帕头巾或斗笠的“农妇”,各自穿着花衬衣或格子衬衣,系着围裙,正抱持别处捡来的稻穗,走在晚稻田的田埂上。她们听同伴指挥,摆出各种各样的戏剧造型,还情不自禁地哼唱起当地民谣来。
她们的同伴是一名背着斗笠、身穿阔腿裤的女士,正在十米开外低头摆弄自己的单反相机。她是一个很有主意的人,不停地指挥大家,“稻田里窜出一只野兔,大家快把这惊奇模样定格……”“水坝上走来了小琴爱传闲话的二姑,大家要猫腰躲着她……”“卖杂货的小皮卡到了,还有桂花酒酿可卖,大家奔走相告……”她每想出一个场景,四位扮演“收稻婆”的女人就分配角色,以略带夸张的演绎,活灵活现地表演起“导演”设想的场景来。可以看出,她们都挺要强,彼此不厌其烦地互相纠错又互相点拨,目标是形成整个场景的戏剧张力,让每个人的动作与表情,彼此产生“化学反应”。有时,她们也绷不住笑场,大概觉得这一身装束,以及暖烘烘的稻香,成功让自己变成另一个人,既幽默又脱离了日常,相当醉人吧。
等到拍摄间隙,我上前攀谈,才知道这结伴而来的“五朵金花”并非农妇,而是20世纪70年代中期在这里插队的最后一批知青,1976年之后,她们陆续通过招工、考大学回城,摆脱了短暂而又艰辛的稻作生涯。然而,不知为什么,在快要满70岁的时候,每到秋天,她们的梦中,依旧会闪现少时曾经奋斗过的这片土地,闪现连绵阴雨后知青小屋木头床腿上窜出的蘑菇,闪现摇摇晃晃的小书桌、煤油灯与大柴灶。于是,她们便相约回来寻梦了,竹斗笠、花围裙、搭在脖颈上的白毛巾,她们是不熟练的演员,可这又有什么关系?她们只是在演绎曾经经历的生活,通过表演一点一点走近青涩年华的自己。
当年,她们猛然被抛掷到这块土地上,身心都被疲惫与失望占满,被磕磕绊绊的农活占满,从未用心体验过乡间生活的自由与舒畅,满心思量如何摆脱这累腰又费腿的农活,摆脱这远离城市便利的孤寂。而今,隔着近半个世纪的时光,她们终于从笑谈与回忆中,感受到皮实又坚韧的“今日之我”,有一部分骨头里的钙,是要拜十七八岁时,那一两场拼尽全力的“锄禾日当午”所赐的。所有走过的时光、经过的磨砺都没有白费,她们骨子里的乐观与诙谐、单纯与天真,都与这片寂静又丰饶的土地息息相关。她们的精神脐带,依旧留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