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丛平平
总有一些人，曾经是你身边最亲近的那一个，你们好得跟一个人似的，也会有一天，失去彼此的消息。
1
蓝小鸥撑着我们俩最喜欢的那把透明雨伞，站在人堆里朝我招手，许满，快来呀！我在这里，前面还有好多人呢，也不知道今天能不能够排得到！
我慌忙跑去插在她前面，对前后的人不停地打招呼，不好意思，我不是插队来的，只是刚才上厕所了，谢谢谢谢……
每个人都带着不相信的神情，我假装没有看到，接过蓝小鸥手里的雨伞。
蓝小鸥在我耳朵边上悄悄问，睡着了吗？
我做贼似的点点头，嗯，舒服死了，换你去睡会儿吧？
蓝小鸥摇头，你一个人多无聊，我还是陪着你好啦！
其实我根本没有去上厕所，而是去旁边商场里面的麦当劳睡觉休息来着——跟蓝小鸥出门，她总是把我照顾得妥妥的。
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蓝小鸥的刘海都淋湿了，贴在额头上，丑丑的。我偷偷把头伸出队伍，乖乖，根本看不到队伍的尾巴呀！
这是新年的第二天，很冷，我跟蓝小鸥跳着脚站在队伍里，已经感觉不到自己有几根脚趾头了。蓝小鸥的肩膀上还跨着一只又大又重的包，里面装的是一本精心制作的相册，要送给我们马上见到的人——漫画家阿轩。
我跟蓝小鸥喜欢阿轩有三年了，从她还不那么红开始，关注她的微博，买她的新漫画书，给她写信、寄礼物、发邮件，在她的贴吧力挺她。我们眼看着她从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画手，一步一步走到当红炸子鸡的位置，就好像成功的是我们自己一样。
我们是阿轩的脑残粉，有她的日子，快乐而充盈。
为了这次能够见她一面，我和蓝小鸥坐了一夜火车到北京，带着那本搜集了她一路走来，具有代表性事件的照片和代表作的相册，在混合着各种味道的硬座车厢，如宝贝似的抱着，生怕折了弯了划破了，又生怕弄脏了。
我想，每个人在青春期都当过某人的脑残粉吧，或是歌星，或是演员，或是偶像组合，或是作家……单纯地喜欢他支持他，把自己的梦想放在他身上，使出全身力气去爱他，不求回报地为他付出，还怕他不领情，又觉得自己给得不够多……
我和蓝小鸥的青春期，被阿轩填得满满的，连打在脸上的冷雨，都仿佛比其他时候可爱了些。
2
从北京回学校的旅途沮丧极了，那本巨大的相册，用快递寄给了阿轩的经纪公司，因为我们根本没有见到她。排队的人太多，她的活动时间只有一小时，都快轮到我们的时候，有工作人员跑出来对大家说活动结束了，阿轩还要赶飞机去下一场，让大家早点回家。
队伍立刻骚乱起来，后面的人一下子涌上来。我跟蓝小鸥个子矮，又瘦小，很快淹没在人群里。蓝小鸥的脚还被一个人的长柄雨伞戳中，可就算大声尖叫也没人理睬。我们拼命护着那本相册，好不容易才从人群里逃出来。
人生中第一次陷入这么混乱的境地，两个人的心情差极了。我们灰溜溜地赶去火车站，一路都没有说话。蓝小鸥在检票的时候握住我的手，打起精神安慰我，许满，没关系的！别郁闷，我们下次再来，就当是旅行！一会儿我请你吃全家桶，庆祝我们俩第一次来北京好不好？
蓝小鸥就是这么会哄我开心，没有见到阿轩的失落，一下子被对食物的期待填满了。
我和蓝小鸥，正读高三，还有半年就要高考。我们约定好一起考美术学院，一起成为像阿轩一样的人。
新年过后，我和蓝小鸥都去了市里学画画，新的班级有十几个人，虽然从不同的学校来，但很快就打成了一片。
我没有跟蓝小鸥他们一起在外面租房子住，而是住在我的姨妈家。姨父就是美院的老师，父母希望他可以多辅导我一些。蓝小鸥每天都会在姨妈家门口的那条岔路口等我，我们一起走路去教室。她会在路上给我讲各种不知道从哪儿搜集来的阿轩的小道消息，常常讲得哈哈大笑，引得路人纷纷侧目。在空气里都飘浮着紧张粒子的日子里，这已经成为我们唯一的乐趣了。
阿轩在我们来市里后差不多的时间去了英国游学。我们每天刷她的微博，一看到有新内容就迫不及待地转发评论，但她从来没有回复过。我心里还是很希望有一天能够被阿轩回复的，对于一个脑残粉来说，这是一份天大的礼物。
时间过得很快，阿轩的新书在春天出来。那是我们最最紧张的一段日子，没人有空去买书，微博都刷得少了。有天画完画，我跟蓝小鸥回宿舍看她新买的颜料，走到一半她突然大叫一声，呀，许满，你看！
我接过她递来的手机，是阿轩的消息。有人揭发阿轩新书抄袭，转发已有上万次，草草看下面的评论，都是骂她的，说什么的都有，很难听，有些直接就是人身攻击。
蓝小鸥呆呆地看着我，喃喃地道，怎么会这样？
我把手机还给她，漫不经心地说，有什么奇怪的？树大招风，人红就招人嫉妒，别理就是了，风头很快就会过去的。
蓝小鸥低头还在看手机，很受打击的样子。她说，并不是的，你看人家的证据，这么充分，她就是抄袭了！你看你看，她自己也道歉，说是有激发她的灵感！这是什么话？她怎么会是这样的人？她可是我第一次这么用心喜欢的，怎么可以这样……
她一直喃喃地重复着同样的话。我有些不耐烦了，说话的口气也重了一点，画画被人激发灵感不是正常的吗？齐白石画虾，就不许别人也画虾啦？
蓝小鸥突然受伤地看了我一眼，愤愤地说，那不一样，我讨厌被欺骗！
她突然甩下我，飞快地向前跑去。我喊她，她头也不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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考试一天一天来得近了，我跟蓝小鸥相处的时间更短。姨父要求我每天一下课就回家，他会再帮我辅导，督促我练习。有一天姨父跟我说，你最近把老人和少女好好练练，我总感觉有这个可能，我一向直觉很准的。
我便听了姨父的，多练了一些。有天画少女的时候，我突然来了灵感，画了蓝小鸥，而且一画就是很多幅，雨中等偶像的少女，车站失落的少女，愤怒的少女……
我拿了一些给蓝小鸥看，画纸在教室里传来传去，大家都尖声叫着好棒。她安静地坐在窗边不说话，脸上是很久都没有见过的发自内心的笑容。
真的，从我们那次争吵开始，我便再也没有见过蓝小鸥对我这样微笑。
很快，高考所有的考试都结束了，不可思议的是，美术题目竟然真的是少女。我拿到题目的第一反应是姨父的直觉太厉害了，却也没有放在心里，因为从我开始选择要画画以来，就是高强度的练习，不管画什么，都变成了下意识。
考完试之后我便跟家人出去旅行，去了好多地方。我也没有跟蓝小鸥联系，一直到放榜的前一天才回来等成绩。
结果是姨父打电话来报喜的，我们那个班，只有我一个人考上，其他人全军覆没。
听到这个消息，我的脑子嗡的一声炸开了，并不只是高兴和兴奋，而是蓝小鸥的脸闯了进来。我们从认识到现在，做什么都是在一起的，论成绩，不相上下，她可能还更好一些；论才华，她也是在我之上的。我突然不知道要如何面对她，因为，考美术学院，是她从小的心愿。我觉得自己好像掠夺了她的愿望一样。
我不敢打电话给她，也不敢以任何方式联系她，却又很想去接近她，想知道她是怎么想的，想告诉她不管上什么学校，我们都可以跟以前一样，还是可以一起画画，可以一起喜欢或者不喜欢一个人。
变的只是环境，而不是人。我每天都不出门，等着蓝小鸥来找我，期待还能像以前一样，她什么事都跟我说，我抱着她，安慰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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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始终没有等来蓝小鸥，一直到其他同学打电话来，约了一起去吃散伙饭。我兴冲冲地去了，因为知道蓝小鸥会去。
聚会的地方订在一个有自助餐的KTV，全班同学都在，包括蓝小鸥。我走过去坐在她旁边，主动跟她说话，带着讨好的心情。我知道她一定很难过，所以，我应该主动一点。
但我从来没想过，那天的聚会，原来并不是为了告别，而是约定好的兴师问罪。当班长说代表大家质问我的时候，我才明白过来。
他们怀疑我事先就知道了考题而没有告诉他们，自私地自己练习，所以，全班只有我一个人考上了。
是啊！这样想来，连我自己都觉得可疑！我不是班上成绩最好的，我在考试前画了那么多的少女图，我独来独往，住在当美院老师的亲戚家里……这些好像都是证据，我百口莫辩！
如果说这一切只是巧合，谁会信呢，连我自己都不信吧！至于姨父说的老人和少女，我怎么好把毫无根据的猜测到处去说？我更没有把这当成是什么赌注和押题，只是姨父很多次训练中的一次而已。他经常都会说，你好好练练这个，可能会考。
哪个老师不是这样的呢？
我无助地看向蓝小鸥，她一直低着头剥桌上的一盘葵花子，一粒一粒，剥得仔细。良久，她突然站起来，大声对大家说，你们别这样！许满她不会这么做的，我相信她！
我无比感激地看着蓝小鸥，心里几乎要哭出来，我就知道她一定是最了解我的那个人，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会是站在我身边的那一个。但蓝小鸥一直没有看我，兀自低着头剥瓜子，那顿聚会不了了之，闹得很不愉快。我都记不得是怎么从那家KTV走出来的，只记得蓝小鸥走在我前面。我喊住她，想要对她说谢谢，然后告诉她，不管她还喜不喜欢阿轩，我们仍然是最好的朋友。
蓝小鸥停下来，转过身面对着我，把我拉到墙角，双手抱在胸前。我突然想起以前我俩一起做杂志上的心理测试，据说这是拒绝的意思。
我心里咯噔一下。她咬着嘴唇，一字一顿地说，许满，你对我说实话，到底有还是没有？
我觉得整个天都塌下来了！蓝小鸥，那个我认为最可信最了解我的人，那个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会站出来支持我的人，那个跟我一起六年来形影不离亲如姐妹的人，竟然怀疑我！
我一句话都没有说，强忍着眼睛里就要喷薄而出的泪水，跑了出去。
KTV厅堂的大音响和马路上熙攘的车流，在我耳边搅成了一锅糨糊。
我彻底无法思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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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夏天对于我来说，没有丝毫快乐可言。家人在酒店摆了好几桌宴请亲友，我像个木偶般地与人举杯道谢。之前妈妈问要不要给我的同学留一桌，我摇头说不用了，我已经没有能够来喝酒的朋友。
我与蓝小鸥，还有画画班的同学，再无往来。我知道他们几乎每次放假都会去市里聚会，却从不叫我，也没有任何人跟我联系。我也自觉地不去打听和参与他们的任何事情。
只有我一个人喜欢阿轩了。大一的那年暑假，阿轩来我大学附近的博览中心举行粉丝见面会，我独自去排队参加，这次终于让我排上，可以近距离地看到她。有着浓密大波浪长发的女人，嘴唇涂着当时最流行的橙色唇膏，穿一件背带裙子，帆布鞋，是我和蓝小鸥当年最喜欢的打扮。我拍了照发了朋友圈，写了一句，曾经与我一起喜欢她的姑娘，后会无期。
蓝小鸥并不在我的朋友圈。
总有一些人，曾经是你身边最亲近的那一个，你们好得跟一个人似的，也会有一天，失去彼此的消息。
我和蓝小鸥，就是这样的。我早已不怪她，可也鼓不起勇气先退一步，而她，也许已经交了新的朋友吧。
曾经的脑残粉，只剩下我一个。蓝小鸥现在喜欢谁，是谁的脑残粉，我再也无法知道，我们，终于在对方的生活里变得无足轻重。
大二下学期的时候，我看见阿轩在微博上发了张照片。她参加了一个慈善活动，拍卖一件东西，将所得捐给失学儿童。看到照片我差点没有叫出来，她要拍卖的那一件，竟然是我跟蓝小鸥当年背去北京的那本相册。
我们抱在手里十几个小时，站在冰冷的雨里也要拼命保护的那本相册，现在拿在阿轩手里。她在微博上说，这本相册她珍藏多年，虽然不知道是谁送的，没有写名字也没有写地址，但在这里还是要谢谢那个人，在黑暗里给她鼓励和支持，陪伴她独自度过那么多不愉快的日子，告诉她要努力，因为有人喜欢你。
我把那条微博截了图，保存在相册里，一直拿出来看，看得泪流满面。这是不是作为一个脑残粉最幸福的事，陪伴偶像成长，在她难过的日子里给她力量；而自己，也默默地从她身上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比如，坚持。
就算全世界与你为敌，你也不能放弃自己。
我在这两年里，画了几百幅少女图，以蓝小鸥为原型，创作了一系列少女情怀的生活漫画，也有了自己的脑残粉。我的第一本漫画书，也将在这个新年来到的时候，放在书店里，给每一位路过的人翻阅。
如果蓝小鸥和同学们看到我的努力，会不会给当年那个疑似猜题的女孩子一点鼓励和支持呢？会不会相信，她真的没有那么做，她是可以靠自己的力量考上美术学院的？
我转发了阿轩那条有相册图片的微博，并@了蓝小鸥，这是我唯一拥有的能够与她联系的方式。我对她说，那些我们一起喜欢阿轩的日子，是这一生珍贵的回忆，我们都是梦想的脑残粉，喜欢那个人，不过是因为她最接近我们心里想要的东西罢了。
蓝小鸥一直也没有回应我，直到新年过去，我在一条@我的微博里发现了她。她买了我的新书，拍了照，在上面写了一句话：以后还会一起去排队的吧，我占位，你睡觉，但从此我是你的脑残粉了，不管到什么时候，都不会粉转路人。
我明明是笑着的，却有眼泪流进嘴角。我知道，那两个打着透明伞在新年的第一场雨里排队的姑娘，还将一起牵手走向未来的岁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