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瑜丨红旗未曾下过这只蛋
旅行
2025-02-12 07:22
美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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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史的写法——无论是古代的正史,还是当下的戏说——大多都充斥着那种“皇上听了奸臣的谗言,杀害了忠臣,然后王朝就垮了”的“忠奸”历史观。我不相信历史靠“忠”、“奸”二字可以得到解释,事实上我觉得“忠”、“奸”式历史观背后包藏着很坏的政治观——这种历史叙事里既缺少“限制权力”的意识,也罕见“个体权利”的位置。所以潜意识里,我一直隐隐认为国史读得越多,脑子坏得越快,就像如果一桶牛奶里含有三聚氰胺,喝得越多中毒就越深。但读刀尔登的文字,我却没有戒备之心。在我有限的阅读体验里,这是难得的不含三聚氰胺的中国历史。岂止无毒无害,里面还加了大量的矿物质和维生素。与网上很多资深的“三七”粉丝不同(刀尔登原来的网名叫“三七二十八”),我并不知道刀尔登在网上早已享有盛名,更不知道他象征着某种隐秘的阅读品味。我孤陋寡闻,得知刀尔登才一年左右,还是蹲在厕所里读《新世纪》的专栏偶尔撞上的,撞上了之后立刻决定不上厕所了,开始搜寻他更多的作品。在我眼里,学历史的人,专业学者也好,发烧友也好,学“进去”的多,学“出来”的少,刀尔登却是少有的学进去又学出来的人。学进去的人多半喜爱钻研史料,泥牛入海一去不返,尤其热衷于和其他学进去的人PK谁掌握的史料更偏僻细致,郑和下西洋的船舰到底长宽多少米,《吕氏春秋》里第十行第三个词到底是什么意思,哪些古代诗人使用过“自由”这个字眼……学历史学到那个份上当然不易,对于我们这些历史知识少得可怜的人,读这样的历史基本上和围观杂技表演没什么区别,看的就是个惊险。不过,技术精湛固然令人叹为观止,但要说那样的杂技表演对于我们理解历史乃至理解我们自己有什么用处,好像也说不上来。而刀尔登却能钻进浩渺的史料,又从里面钻出来,用反思的眼光去看待历史的波涛汹涌。所谓反思的眼光,就是从那种“见王朝而不见国,见国而不见民,见民而不见人”忠奸观抽离出来,重新诠释中国历史中被颠倒的国家与社会关系,集体与个体关系,道德与制度关系。讲东林党之痛恨阮大铖,刀尔登说中国历史上这种长盛不衰的“捉坏蛋运动”,原因并不是什么“君子小人无两立之理”,而是缺乏制度想象力的儒士们要为政治失败寻找替罪羊。讲孟子的民意即天意,他提醒读者,“别忘了,孟子书中的民,只能集体地做两件事,一个是等,‘若大旱之望云霓’;一个是列队欢迎,‘箪食壶浆以迎王师’。”说到皇朝延绵不绝的统治基础,他指向东汉以来地主阶层的儒化,“土财主派儿子去念书做官,白胖胖的一个孩子出去,回来已变成儒士”。讲传统政治中“教化”之功效,他拿历代农民起义军的残暴程度相比,“讽刺的是,古代中国,一直以教化人民为任,何以越教越坏呢?”讲知识分子们的亡国之恨,又说“在平民看来,顺康年间,除了头顶上多根辫子,生活和从前,也没很大的不同,风俗依旧,人伦依旧,豆腐也还是原来的味道”。这样的“修正主义”历史,在我这个无可救药的个人本位主义者看来,才不至于读坏了肠胃。当然刀尔登的文章好读,不单是因为道理澄明,还因为文字筋道。正如一件好衣服既要款式好,也要面料舒服,好的文章既要有道理,也要文字美。优美的文字有音乐感,刀尔登的文字就有难得的音乐感:有节奏,不徐不疾,完全没有时下“愤青”的燥热感,更没有当今文人们纷纷引以为豪的市井气,好像他所置身的环境对他的文风与思维方式毫无影响,似乎他不是“红旗下的蛋”。前一段刀尔登刚出一本又古怪又雅致的小说,叫《七日谈》。读完之后,我觉得这书完全不像这个时代这个国家的人写的,倒像是一个活了一千年又在沙漠里修行了一千年的老头突然开口说了话。大约历史读多了,人的自我评价和自我要求的尺度就不再是当下。“此时此地”对于他,无非是游荡于古今中外的旅途中暂时寄存自己的柜台而已。据说刀尔登当年北大毕业后,主动放弃了在北京工作的机会,回到石家庄。在石家庄工作数年后,又放弃了体制和单位。现在虽然以写文为生,但似乎也不混任何“文人圈子”,自己跟朋友喝酒下棋。有人说他是“隐士”,我却不觉得他有要成为一个“隐士”的刻意,也没有“隐士”们那种自我陶醉的表情,无非是找一个舒服的姿势活着而已。一个人从很年轻的时候就知道自己“不想要什么”,这种能力很让我妒忌,但我同时也高兴他找到了自己的“合理生活”。大约只有“合理地生活”的人才能写出这么从容的文章,自己愉快,也让我这样的读者愉快,那种走在一个初夏的黄昏微风迎面吹来空气中有暗香浮动的愉快。与传统写作者不同,刀尔登不爱混文人圈子,常年偏居河北乡下,形单影只,怡然自得。以至于他的杂文征服了刘瑜、张鸣、陈嘉映等一众大佬,金句在网上被无数人引用的时候,有编辑前去拜访连门头都找不到。2017年,刀尔登杂文集《中国好人》姗姗来迟,在圈内犹如平地惊雷,引起轰动。人大教授张鸣读完后在博客写道:“读历史最愚蠢的,是站在今天的立场说话不腰疼,把一个个人物脸谱化之后全然丧失了人性的问题,或是对书上所写照单全收。刀尔登的书恰好可以抵御那些愚蠢的荼毒。”更有甚者称“中国杂文,鲁迅、王小波之后,还有一个刀尔登。”事实上,类似的褒奖并非妄言,他的文字完全担得起这一“谬赞”。谈到朱元璋与张士诚,他打破常识地写道:“‘得民心者得天下’是一种极大的谬误,更合实情的一句话,是‘得天下者得民心’。” 这句话近年来在网上广为流传,但出处最早在这里。谈人性,他写道:“有一群人,只有在安全的时候才是勇敢的,免费的时候才是慷慨的,浅薄的时候才是动情的,愚蠢的时候才是真诚的。”谈道德,他写道:“道德下降的第一个迹象,就是不关心事实,辨别真相是累人的事。容易的办法,是把自己从这一负担解脱,让别人来告诉我谁是‘坏人’,我只负责吃掉他。”像这样值得玩味、鞭辟入里的说理金句,在他的书中随处可见。而比同类作家更胜一筹的是,刀尔登从不虚空索敌、空泛议论,他的“道理”从随处可见的史料、从社会观察之中得来。因而有人说“刀尔登写历史、写人性,向来是能把大家写烂了的史料翻出新意,但又不是涂脂抹粉,而是伤筋动骨。”刘瑜评价道:读刀尔登的文字,我却没有戒备之心。在我有限的阅读体验里,这是难得的不含三聚氰胺的中国历史。和菜头读过后更是坦言:刀尔登四十年下来马步极稳,一部分人读完一见倾心,从此终生都做了他的粉丝。也有一部分不顾而去,因为分明感觉到了某种来自文字上的威压,觉得自己的文字很寒碜。其实,读刀尔登,不仅可以从酣畅淋漓的文字中悟透一些道理,抵御愚昧与浅薄,更能习得一种生活方式——即在越来越糟糕的世界里独善其身、却怡然自得的生活方式。然而,即便文章如刀枪,拥有一剑封喉、一针见血之“威压”,但现实的刀尔登却是一个极其谦和、低调之人,一如他把考入北大看作生平最不体面之事一样,他向来羞与人争,不喜抛头露面。好友张鸣曾邀他参加一档读史类访谈节目,费尽功夫也请不动他;邀他出书,也是三番五次推辞。依他的意思,书也是不打算出的,写了东西,如果家里还有米,就不急着拿出去换钱。刀尔登风格辛辣犀利,有时也以温柔笔风示人,但温柔之中,又不少凌厉与洞见。在刀尔登看来,每本书都如同一颗种子,在心中生根发芽,成长为一个问题,因此谈论阅读,就是对每一个问题与未知世界的深究与探索。刀尔登的作品,让人着迷,也让人清醒。然而遗憾的是,有的绝版多时,有的又散乱各处。鼎力推荐“刀尔登作品集”(含签名书、独家书),多部作品,一次集齐;读清醒的文字,做清醒的人。长按下图,识别图中的二维码,即可一键收藏。刘瑜,1975年生,江西鄱阳人。美国哥伦比亚大学政治学系毕业,研究生学历,政治学博士学位。学者,作家,诗人。现任清华大学政治学系副教授。本文来自书籍《观念的水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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