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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右派”储安平的传奇人生
父亲储安平之死
他们都是草根出生 凭自身努力走上仕途巅峰....
储安平思想敏锐、才气横溢,曾是九三学社中央委员、中央宣传部副部长,同时担任《光明日报》总编辑。
1957年6月1日,储安平发表《向毛主席和周总理提些意见》的讲话,说“这几年党群关系不好”,“关键在‘党天下’这个思想问题上”,从而成为中国著名的大右派。储安平一语惊天下,成为中国的十大右派之一。
储安平1909年生于江苏宜兴;1932年从上海光华大学毕业后,担任国民党《中央日报》副刊编辑;1936年赴英国伦敦大学深造;1938年回国后,担任《中央日报》编辑、复旦大学等校教授、《观察》杂志社社长兼主编;1949年9月出席第一届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新中国成立后,他先后担任新闻出版总署专员、新华书店总店副总经理、新闻出版总署发行管理局副局长、《光明日报》总编辑、九三学社中央委员、中央宣传部副部长和第一届全国人大代表。
储安平的第一次出名,在于创办了《观察》周刊。这本于1946年9月1日创刊的杂志,因敢于抨击国民党政权的昏暗和腐败,提倡“民主、自由、进步、理性”,大受人民群众和知识分子的欢迎和喜爱,订数从创刊时的400来份上升到1948年12月24日被国民党查封时的10万来份。储安平曾非常自豪地宣称:“本刊的经营足以为中国言论界开辟一条新的道路。”新中国成立后的第二个月,胡乔木和胡绳即给周总理写信,请求批准复办《观察》杂志(后改名为《新观察》),请储安平再担任主编。
1957年初,根据毛泽东在最高国务会议和全国宣传工作会议上提出的“百花齐放,百家争鸣,长期共存,互相监督”的方针,中共中央决定将原是民主党派创办的《光明日报》,再交还给民主党派去办。由《光明日报》社社长章伯钧提名,经过各民主党派充分协商,并经中共中央统战部、宣传部批准,储安平于4月1日出任了《光明日报》总编辑。储安平上任后不久,凭着他在知识界的声望和影响,向著名的专家、学者、教授组稿,把《光明日报》办得有声有色、不同凡响。
1957年4月30日,毛泽东在天安门城楼上,召集各民主党派负责人座谈,请他们积极提意见,帮助共产党整风。为消除党外人士的思想顾虑,中国共产党特地宣布,向共产党提意见以“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言者无罪,闻者足戒;有则改之,无则加勉”为原则。
6月1日,中共中央统战部邀请民主党派负责人和无党派人士举行座谈会。储安平同时参加了民主同盟和九三学社,又是新闻界和知识界的著名人士,所以也在被邀人员之列,他还在座谈会上发表了题为《向毛主席和周总理提些意见》的讲话。
储安平所提的意见,如针尖对麦芒,与会人士震惊万分,可储安平言犹未尽,又说:“共产党是一个有高度组织纪律的党,对于这样一些全国性的缺点,和党中央的领导有没有关系?最近大家对小和尚提了不少意见,但对老和尚没有人提意见。我现在想举一件例子,向毛主席和周总理请教。”直接把矛头指向了毛主席和周总理,并且非常不恭地把受全国人民爱戴的毛主席和周总理称为“老和尚”。确实惊世骇俗!
中年储安平
第二天(6月2日)的《人民日报》发表了储安平在座谈会上的发言,像是在全国范围爆炸了一颗原子弹,全国上下义愤填膺,开始了对储安平“党天下”言论的批判、驳斥。6月8日,中共中央发出了《组织力量反击右派分子的猖狂进攻》的党内指示,并在《人民日报》发表了毛泽东亲自撰写的社论《这是为什么?》,从而在全国吹响了反右派斗争的号角。
在这形势下,储安平理所当然首当其冲,成为口诛笔伐的众矢之的。储安平审时度势,自知地位已保不住,便于6月8日下午向《光明日报》社社长章伯钧送去了辞呈。
储安平辞职以后,对他的批判并没有降温,而是进一步升级。6月10日,民盟光明日报社支部召开批判大会;6月13日,民盟中央小组召开座谈会批判;6月14日,光明日报社工厂和行政部职工开会声讨;6月14日,九三学社中央常委召开在京委员和北京市分社委员座谈会批判;6月21日,九三学社举行中央常务委员会第十六次扩大会议,通过了“对于光明日报被章伯钧、储安擅自篡改政治方向的追究责任问题”和“撤销储安平代表九三学社担任光明日报社务委员会委员的声明”。储安平众叛亲离、四面楚歌、形影相吊。7月13日,他在第一届全国人大第四次会议上,发表《向人民投降》的谈话,并全文刊登在7月15日的《人民日报》上。
储安平在《向人民投降》的发言中说:“我犯了反党反社会主义的严重错误。经过全国人民对我的批判,我现在认识到自己的错误,真心诚意地向全国人民低头认罪。”“我向全国人民真诚地承认我的错误,向人民请罪,向人民投降”。储安平虽然这样表态,但对他的斗争仍在继续,一直到反右派斗争胜利结束,储安平因此名列中国十大右派之榜。1958年1月13日,第一届全国人大召开第五次会议,决定取消储安平第一届人大代表的资格。1月18日至24日,九三学社第四届中央委员会召开第三次全体会议,决定撤销储安平中央委员、中央宣传部副部长的职务。
从此,储安平从中国的政坛和新闻界、知识界销声匿迹了……
储安平又回到了九三学社,发给他每个月100元的生活费(这在当时尚不是个太小的数目)。以后,被下放到西山的一个农场,在长城脚下放了2年羊后,有关方面认为他接受劳动改造表现尚可,就让他回家。
这时,储安平的妻子已和他离婚了。储安平整日在家关门读书、写字,除了几个亲近的朋友外不和外界来往。为了消遣,他买了几头羊来养,还把喝不完的羊奶送给章伯钧喝。他说:“羊吃的是草,挤出的是奶。这羊是我亲手养的,这奶是我亲手挤的。羊奶有营养,你收下吧。”如果储安平真能像章伯钧对他说的“超脱一些”,解除思想负担隐居起来,日子倒也能过得安安闲闲。
可惜好景不长,“文化大革命”一开始,储安平就被揪了出来,又成了批斗的对象,被勒令每天打扫街道,并且饱受了红卫兵对他的打骂、侮辱。
1966年秋季的一天,当储安平扫完街道精疲力尽地回到家,发现又有红卫兵来揪他去接受批斗时,他从后院翻墙出逃,最后跑到数十里外的西郊跳河自杀。但他没有死成,被人救起后押回九三学社,交机关造反派看管起来。
储安平从九三学社放回家后,单位里谁也没有再提起他,也没有人去找过他。一直到10月份的一天,储安平的女儿回家去看他的时候,发现家里的东西被翻得乱七八糟,只有在房间中央的一张椅子上,放着一个捆着的行李卷——这是储安平从九三学社机关背回去的,到家后就没有打开过。
储安平去哪里了呢?他女儿到亲戚朋友家找,但都没有找到。她意识到情况有些不妙,便找到九三学社向军代表报告。尽管按当时的说法,储安平已是一条“死狗”,但他毕竟是在中央挂了号的人物,军代表也不敢掉以轻心,就报告了中央文革和周总理。周总理指示公安部门组织了一个专门的调查组,一定要找到储安平的下落。调查组奉命在全国范围内艰难地寻找了2年,凡是储安平有可能去的地方都一一查询过,就是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最后只好作为悬案搁起来,事情也就不了了之。储安平就这样神秘地失踪了,谁也不能确定他是死了还是活着躲了起来。不过许多人都认为,中国的户籍制度是相当严密的,中国人的警惕性一向是很高的,一个没有户粮关系的“黑人”,而且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年近花甲的老人,即使躲在某个地方也是很难生存的。
有一个在1985年为编书而辗转寻找过储安平的人,在1998年出版的书中写道:“不久前,一次友人聚会上,我听说,有一位老者在江苏某山某寺中,见一方丈,形貌酷似储安平,他即上前拜见,并探问:‘请问,你是储安平、储先生吗?’对方一笑,然后摇摇头,隐去。”这位作者说:“看来,他未必就已死去,也许真像那位长者说的,遁入空门,出家当了和尚。”但这位作者也不敢肯定,也只发出了“是否该继续寻找储安平”的问号。
这个方丈真的会是储安平吗?可能是,也可能不是,谁也说不准,至今仍是个没有谜底的谜。其实,是或不是又有什么要紧呢?不是,储安平就永远神秘地失踪了;是,他也已不是当年的那个储安平了。重要的是,要记住中国的历史上曾有过一次极左的反右派运动,曾有过一个叫储安平的大右派。记住这个教训,是为了这样的历史悲剧不再重演!
储安平与其子女
几张面色模糊的黑白照片,是储安平留在这世界仅有的影像,它们也似乎印证了这位父亲留在儿子储望华心中那些支离破碎的记忆。
67岁的储望华与家人现在安静地生活在澳大利亚墨尔本一幢漂亮的白色别墅里。储望华将这座洋味十足的住宅取名为“静远斋”——储安平被打成“右派”后,曾改名静远,取自“淡泊明志,宁静致远”,以规避身外的政治汹涌。储望华每年都会回到国内,担任一些钢琴比赛的评委或为艺术院校授课。
对外界而言,这位儒雅而风度翩翩的白发学者是一位著名的作曲家与钢琴家,是著名的《黄河》钢琴协奏曲的主要执笔人之一,他改编的很多钢琴作品如《翻身的日子》《新疆随想曲》《二泉映月》《筝箫吟》《茉莉花》等,不仅被中国钢琴家大量演奏,而且也成为音乐院校及业余考级或比赛的常用教材和曲目。
近些年,储安平正在悄悄成为被追逐的热点,但储望华并不卷入那股力量,也不刻意对父亲作过度的解读。
内心深处,我一直相信,父亲其实早已离开了这个世界,虽然大多数文章称他生死“未明”,或者是个“谜”。而且,我也一直相信,是他自己选择的离开。
回想起来,我与父亲的最后一面,是1966年6月3日,那是个星期天,也是“文革”爆发的第三天。我那时已经在中央音乐学院钢琴系任教,平时住在学校的教员宿舍,每周末回家探望父亲。
那之前两天,《人民日报》上发表了那篇著名社论《横扫一切牛鬼蛇神》。作为著名“大右派”,父亲肯定在被“扫荡”之列。父亲的情绪非常不好,我也感到无比恐慌,不知该和父亲说些什么,气氛异常沉闷。只是在告别时,我紧紧握着父亲很瘦削的手:“爸爸,您多保重吧!”没料到这竟是我们父子最后的诀别。
储安平与孩子
几个月后,已经深秋。某天,我正上班,突然接到当时主管九三学社中央机关日常事务的梁姓女士的电话。她问我,父亲是否到我这里来了。我很奇怪,反问:“父亲不是被你们押管着吗?你们不是正在筹备批斗他的大会吗?”我这才知道,父亲失踪了,没人知道他失踪的准确时间,只能大体猜测是9月上旬“失踪”的。
此前,父亲曾经试图自杀过一次。当时他扫完街道筋疲力尽回到家里,发现又有红卫兵来揪他去批斗,便从后院翻墙而逃,跑到数十里外京西青龙桥边的潮白河跳河自杀。因为河比较浅,父亲被人捞上来了。那一天是8月31日,不知是否巧合,老舍先生也是在这一天投了太平湖。
“未遂”之后,父亲被押回九三学社,被造反派看管起来。有一天,他从九三学社被放回家后,就没有人再见到过他。
我后来在章大姐的书里看到,那时候经常和父亲来往的,是一位叫老李的人。老李叫李如苍,是农工党内一位被打倒的人,和父亲一起被分配到京郊模式口的劳动基地放羊。老李住在什刹海银锭桥边,父亲有时会从棉花胡同到他家里小坐。
9月的一天早上,老李在出门前发现脚底下有一张纸条,似乎是有人从门缝里塞进来的,纸条上只有简单的一句话:“如苍,我走了。储。”未留日期。
储安平结婚照
父亲要“走”到哪儿?我和哥哥姐姐们也在惶恐和惴惴不安中等待着消息。9月20日,我得知中央统战部下达了一个命令:一定要在10月1日国庆节之前找到储安平的下落,“以确保首都北京国庆的安全”。九三学社还派了一名干部,并要求我和二哥协助。我们骑着自行车在北京的大街小巷转了好几天,也查访了与父亲曾有来往的朋友们,却毫无结果。
到了1968年,有关部门组成了一个“储安平专案组”,专门调查父亲的下落。那年夏天的某日,三个军人找到我,其中一个身着海军的蓝制服,另外两个身着普通的黄军衣,说是奉周恩来总理之命,专案组要在全国范围内进一步查寻储安平的下落,希望我“提供情况,予以协助”。他们要求我提供几张父亲的照片,我颇觉诧异:专案组怎么会连父亲的照片都找不到?过了很久,我才悟出此举实为试探,试探我是否与父亲“划清界限”。
在父亲“失踪”的好几年中,我们也不时听到关于他行踪的各种传闻。有人说父亲在山西某地劳动改造,有人“亲眼见到他了”,还有人说父亲“已被监护起来”。虽然消息都虚无缥缈,但我宁愿相信它们都是真的。数十年来,我也无数次在梦中见到父亲从外面回来,更是悲喜交加,而伴随的却只有醒来后枕边的泪痕……
1982年6月的某一天,我离开北京到澳大利亚留学。和送行的亲友告别、正准备乘车去机场时,忽然看见中央音乐学院院长办公室主任急匆匆跑来,手里拿一份文件,对我说:“刚刚接到中央统战部来函,对你父亲储安平正式做出‘死亡结论’,特通知其子女。”在即将离开故土的时候,没有想到,我竟以这样一种方式与“失踪”16年的父亲告别。
新中国刚刚成立时,父亲和许多知识分子一样,对新政权抱有一颗赤诚之心。他曾随全国政协组团到鞍钢等地参观,到江西参加“土改”,到新疆南北深入考察调研,写出了不少热情讴歌社会主义祖国新建设、新面貌的文章。对参加政府工作也满怀热忱,每日工作到深夜。父亲曾担任过新华书店全国副总经理、出版总署出版发行管理局局长等职,但对我们子女要求历来严格。在得知国家需要各类不同人才时,他毫不犹豫地把子女输送给国家。
1951年,抗美援朝爆发,报纸上宣传说部队需要文化教员,父亲便让我大哥去参军。初中毕业的大哥响应号召去了朝鲜,他后来在东北还成为警卫排的一员,给高岗站过岗。但1957年“反右”一开始,大哥被迫从部队里转业,回到上海,在小学里教中文。1953年,国家经济发展需要大量中等专业人才,父亲又让二哥到北京建筑专科学校学建筑。这两个哥哥因此没有上大学的机会。国家后来要大力发展农业,父亲又极力支持我姐姐去学农。所以我的哥哥姐姐是我们家的“工农兵”,这也是父亲的安排,唯独我走了文艺之路。
父亲虽然早期参加过新月派,但留学英国的经历使他深受议会政治的影响,转而放弃文学而从事政论性文章写作,他一直梦想办一张像《泰晤士报》那样的报纸。1946年他创办了《观察》杂志,一时成为新闻人物,也确立了他自由主义知识分子的立场。
《观察》一直以尖锐而辛辣的风格,批判抗战以后物价飞涨、民不聊生等社会现状,深受大众和知识界的欢迎,其订数从400来份上升到10万多份。父亲曾自豪地宣称:“本刊的经营足以为中国言论界开辟一条新的道路。”结果《观察》很快被查封,他也险些被国民党枪毙。
《观察》杂志
新政权建立不久,胡乔木和胡绳写信给周恩来,建议《观察》复刊,周恩来的批复十分明确:“有那么多读者,当然复刊!”父亲闻知此讯,特别兴奋。但复刊后的《观察》显然无法继承其以前的抨击时弊的风格,变成了以宣传为主的杂志,出了几期后改成了《新观察》,由戈扬任主编,父亲也退出了《新观察》。
抛却时代的大背景,我觉得父亲的悲剧多多少少也与他的性格有关系。父亲是个比较骄傲的人,母亲也一直评价父亲“恃才傲物”,他喜欢和上层社会的人打交道,他可能以为这样也可以把他的那套想法“推销”出去,但其实这也是把双刃剑。
与父亲在抗战时期一起办过报纸的冯英子对他有一评价,我认为恰如其分。他说:“安平这个人,他受过英国的教育,相信英国的制度,他以为威斯敏斯特那一套章法,是一种民主,因此一谈心,他终以为这是可以效法的。他才气纵横而骄傲绝顶,万事不肯下人,其实归根结蒂他只是一个书生。”
我的音乐之路跟父亲有关。父亲一直支持我去学钢琴,也是父亲安排我去报考的音乐学院附中。当时的录取率仅有3%,得知我考上后,父亲非常高兴,他希望我能成为傅聪、刘诗昆这样的钢琴家。后来也是他在家庭会议上力排众议,决定为我买台钢琴。
“反右”之前,父亲属于民主党派、高级知识分子,他的工资是9级,有300多块钱,还算优越。但“反右”之后,他的工资降到了150块,而且还要抚养我们几个兄弟姐妹,所以1800块钱的钢琴,还是一笔挺大的开支。
1956年,我创作的二胡独奏曲《村歌》在第一届全国音乐周公演,《人民日报》的报道称我为“戴红领巾的作曲者”。第二天,我就接到了父亲来信:“你以前常告诉我,在报上读到了爸爸的名字,现在爸爸也在报上第一次看到了你的名字。”父亲还觉得我在学校接触的,绝大多数都是西方音乐,因而经常嘱咐我一定要重视从中国民间汲取艺术营养。每逢寒暑假,他必为我“补课”,带我走访民间艺人,看地方戏和说唱节目。
但是我们父子之间这样温暖的回忆实在太少了。1957年,我正在音乐学校附中读书,同学看报纸时就会问我:“你父亲怎么是‘右派’?”那时中央电影制片厂拍了很多新闻片,父亲在北京饭店举行的统战部座谈会上的发言镜头被一次次播放,然后一次次遭到批判。很快我就知道,自己的父亲是“人民的”敌人了。
可是,在写信的时候,我还是称他“亲爱的爸爸”,因为平常这么说习惯了。班里同学在后面看到了我写的信,在班会里就批判我,说“你的立场到哪去了,你应该和他划清界限”。从那时候开始,一直持续了几十年,我都被要求与父亲划清界限,包括上世纪80年代我申请出国留学,文化部的领导人还问到单位,“他和他父亲划清了界限没有?”
1958年,我考上了中央音乐学院作曲系后,特别高兴,和同学们跳舞、喝汽水、吃西瓜,通宵达旦地庆贺。可是第二天,正副校长一起找我谈话,学校里有人贴大字报,说“储安平的儿子居然考上作曲系,以后我们还要演奏他的作品?希望党委重新考虑这个问题”。其实老师和领导都是比较保护我的,迫于压力,他们想出一个万全之策,让我放弃作曲,改学钢琴。校方还建议我和父亲商量,可是不到10秒钟我就答应转系。父亲又能怎样呢……
虽然我并没有被完全“清除”出去,但这对我来说,打击特别大。我愤慨于命运的不公平,可是又不敢表露,无力抗争。父亲好像也很愧疚,觉得连累到我们,到学校看我,给我送东西,连传达室也不进。父亲很少和我们讲他的遭遇,也很少提及他内心真实的想法,或许是不愿意我们受到他的影响。
全家在一起的时候,大家彼此也尽量回避涉及政治或者国家的事情。知道我在学校考试、演奏或者比赛得奖,他也会由衷地高兴。谈及我们的将来,他总是流露出“你们好自为之”的意思。
那时候,我也并不是特别理解父亲,毕竟我才是一个十几岁的少年,对父亲的情感也陷于重重矛盾之中。有时候会特别怨恨他,感觉他给我们这个家庭带来了太多的灾难。
我从钢琴系毕业后,校方觉得我还有作曲这方面的才能,也是出于对我个人的同情,让我留在了中央音乐学院。我那时候有一个女朋友是我钢琴系的同学,但我们的交往因我父亲的问题而夭折。
“文革”爆发一个月后,我也被揪了出来,大字报铺天盖地,说我是“中央音乐学院的定时炸弹”。这期间中央乐团曾三次借调,想让我参与《黄河》《十面埋伏》和《战台风》的创作,可做完贡献后,就被“样板团”“刷”回学校,由此被人戏称为“板刷”。那些改编后的作品里,也没有我的名字……以后的几十年里,这样的挫折经历得越来越多,我也渐渐学会用沉默和忍耐来接受命运的不公。
1971年储望华钢琴演奏黄河协奏曲
我常常想,我无法与父亲相比。父亲一直在思考政治、思考社会,而我接触的领域比他小,我想的更多的是艺术,把钢琴曲作好,有更多的听众。但是如果父亲知道我是在做一些实事,是以音乐有作为于国家、社会和人民,他也会很欣慰的。
父亲诞辰80周年时,我创作了一部交响诗《秋之泣》,这部音乐作品已由澳大利亚最好的乐队墨尔本交响乐团公演。我在该音乐会节目单的乐曲简介中写道,这首作品“不仅刻画了晚秋的苍凉景色,而且也是对作曲家之父亲的深厚缅怀与悼念——在1966年一个深秋之夜,作曲家之父倏地消失了……”
当首演的音乐声起时,我想,分离这么多年,我终于以这样一种方式,完成了我们父子之间的心灵交谈。唯愿父亲那曾经悲苦而孤寂的灵魂能感受到这一切。
2015年5月,储安平衣冠冢在江苏宜兴西郊的龙墅公墓落成。储安平的儿子储望英、储望华、储望德等至亲参加了落成仪式.。因为储安平在文革中失踪,其后人将一帧塑封照片、一本塑封书籍包裹在红布里,装入陶坛内放进墓穴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