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破晓 ★
残阳如血,尽情地泼洒在那一望无际的草地上。阿满向前看去,已经走了六天,同志们个个累得筋疲力竭,这草地竟然连半点尽头都看不见,遥遥不可及。阿满心中的信念曾经闪耀着熠熠的光辉,在哪里都闪闪发亮,被草地磋磨了六天后,这信念的光芒竟然也升起了一团白雾,和茫茫的草地一样朦胧。
昨天阿满还在和曹顺畅想出草地之后的景象呢,曹顺说一定要在草地的尽头留下点痕迹,证明他来过,让草地记住他也是条汉子。阿满还笑话他,说就他现在这个狼狈样子,能留下点什么呀?
他为昨天的事咧嘴笑了笑,右手不自觉又摸了一下揣在怀中的半截皮带,硬硬的还在,今天已经是第二十多次摸向它了,也是阿满第二十多次心安——他怀里的可不是半截皮带,是他的兄弟曹顺。
曹顺昨天为了保护他中了八枪,永远留在路的半截了。可是阿满得带着他走出去,把他的皮带埋在路的尽头,替曹顺告诉这片一望无际的草地,他就是条顶天立地的汉子。
不知走了多久,一阵冷风袭来,天黑下来了,阿满不自觉将单薄的军装紧了紧,机械又麻木地迈着双腿,直到听到排长发号施令,才停下开始吃晚饭。
阿满颠了颠身上挂着的粮袋,这家伙一天比一天轻巧了,也不知道到底能不能撑到走出去。他看着炊事兵架起锅,艰难地在潮冷的气候下把火点着。并不是所有人的粮袋还像阿满一样仍有余裕,大多数人的粮食都在三四天的时候吃光了,于是阿满连忙跑过去跟炊事兵说:“别光挖野菜吃了,我这里还有余粮呢,咱们和着野菜一起炒了吃!”
话音未落,四十多岁的班长走过来敲了敲他的脑袋,操着一口方言教训道:“小子,跟没跟你说过粮食要省,你自己都没剩下多少,还是留着,咱们出草地还得过个几天嘞!等出去了,班长带你吃好的!”阿满对着班长憨厚地笑了笑,也不再张罗。
炊事兵见水烧开了,蒸腾着缕缕热气,也开怀一笑,接过战友递过来的半截皮带,绞成小小的几段扔在锅里,不出意外的话,这几段皮带要供战友们吃上一整天了。突然远处传来一声欢呼,他们连忙屏息顺着那个方向听过去,依稀分辨出来这句话。
大概是“快来!这有一只牛————”他们循声跑过去,果然一副牛骨架躺在洼地里!上面居然黏着几片肉呢!连有野菜啃都觉得幸福的日子里,谁敢想象竟然能遇见这种好东西呢!排长大喜过望,赶忙让他们将它搬回营地集体分配,于是妇女娃娃都有了口福,即便自己队里只剩下零星一点,开水煮着的牛骨牛肉也让他们垂涎三尺。
“香死了香死了,什么时候能吃啊?这是这辈子最后一顿我也认了!”
“说什么丧气话呢,快呸呸呸!”
“呸呸呸……”
战友的嬉笑打闹声此起彼伏,这头牛也算是死得其所,在膻香气息的环绕下,阿满心中对曹顺牺牲的郁闷也消解了不少,他摸了摸怀中的皮带,低声说着:“你没口福,要不要兄弟给你舀碗汤喝?”
热乎乎的汤里面混着一小节煮软了的皮带,阿满犹豫再三,还是把它捧给了在一旁躺着被炸断了一条腿的伤员,他咽了咽口水,一边觉得对不起曹顺,一边又骄傲地安慰自己如果兄弟在的话也会和他一样选择。
他躺在草坪上,望着黑透了的夜空,一颗星星也没有。冷风裹挟着潮气,战士们无法安眠,班长周围又围了几圈人,听他讲他那沦陷的家乡有多少老掉牙的故事,即便是老掉牙却还是乐此不疲地听着。
好好的家乡怎么就成了别人的了呢?阿满在心中啐了一口,明明他们才是正义的那方不是吗?心中那片白茫茫的迷雾在班长豪迈的方言故事里逐渐清明起来,万一明天就过了草地呢?万一自己就是能看到那个理想成真呢?
一阵困意袭来,他要睡了,远处突然一处响动,天也被这响动惊得亮了一瞬,欢声笑语顷刻间消散,阿满第一时间睁开了眼睛,这种响动再熟悉不过,这群该死的敌人不眠不休又打过来了!
他抱起步枪,熟练地听从着排长的部署,准备开启新的一轮鏖战。
有一颗子弹从班长手臂划过去了;阿满刚送了一碗汤的伤员是他们队里最厉害的狙击手,他挣扎着起身,一枪打死一个敌人,最终还是因为无法闪避被一枪正中心口,他断气的瞬间仍然扣动了扳机,和敌人同归于尽;女子虽不出战,却在一次次的遭遇战中越来越镇定冷静,护着手无寸铁的娃娃不受攻击;排长边杀敌边指挥着一切……
而阿满带着曹顺的命,更是恨不得杀红了眼,记得他刚到部队的时候,大家老是笑他是个小娃娃,连杀敌人都手抖,班长跟亲爹一样安慰自己,曹顺也总是拉着自己玩,阿满觉得自己和曹顺简直就是班长养大的孩子。
现在他明白了,杀敌的动力不光是对胜利的信念,还有一份仇恨。比如说现在敌人的鲜血喷在自己身上,阿满心中想着的却是曹顺那张总是没心没肺笑着的圆脸。
班长想的是什么呢,是他那松花江上的家乡吗,是他每当闲暇的时候就会北望的故土吗,是在战场上杀敌牺牲的妻子和尚在腹中的孩子吗?他问过班长,回了家乡要干什么呢,班长只是笑笑,说等到了那一天再说吧。
阿满不知疲倦,也不知道这场仗打了多久,突然一点光亮抛出了一道完美的曲线,它落在班长脚边。阿满吓得要魂飞魄散了,几乎没有思考的时间便朝着班长的方向扑过去,将他扑倒在地。他真的好想让班长回到家乡,他不能死在今天。
震耳欲聋的巨响,一瞬间目光所及亮如白昼。
阿满睁眼,怎么会一点都不疼呢?
怎么是白天,难道天亮了吗?阿满站起身来,环顾四周,尽是一片奇异的景象:湛蓝的天空点缀着纯白的色彩;街道宽阔,有好多他没见过的汽车飞来飞去快得吓人;街边一排排绿树在和风中摇曳着,飒飒的响声投下树影斑驳;路旁的杆子上隔着10米就挂着一面红旗。
这是什么旗呢?阿满凑近去看,五颗黄星星,一颗大的四颗小的,奇怪了,他明明从没见过这面旗,却从头到脚涌上一丝暖意。他拦住一个学生年纪的年轻人,问道:“同志,今年是民国几年?”
那名“同志”的笑容很是温和,回答他:“同志,这不是民国,这是新中国,今年是2024年。”
新中国?新中国!
没有旧中国,就不会有新中国这个词了。他想问又不敢多问,被她拦住的女同志却没有半分不耐烦。她说今年是新中国成立75周年,而国庆将近,大街小巷都挂满了国旗。那颗大星星是共产党,她说没有共产党就没有美丽的新中国。
她没有疑惑阿满不太合时宜的一身军装,只是带他走了许多地方,阿满看这里的人走在路上都悠闲自然,各种商店看得人眼花缭乱,他不认字,却觉得这的汉字比自己看见过的笔画少些……太多太多的新奇,他的脑子都要转不过来了!
他们走到学校,有的学生怨声载道着课业繁忙,抱着书行色匆匆;有的学生头发颜色各异,在一起谈天说地乐得开怀;有的男生女生拉着手走过林荫小路,阿满看得面红耳赤。一切都是一片安乐祥和,孩子没有恐惧和惊慌,女子没有紧张和戒备,街上没有残尸饿殍,难道这一切都是他们胜利得来的吗?他们真的胜利了吗?
阿满想问那名女同志,却无论如何也找不到她了。只是心中突然响起一个声音,像是他的,又像是曹顺的,像班长的,又像娘的,还像刚刚遇见的女同志,像是所有人的声音一样。
它问:“你喜欢这里吗?”
喜欢,当然喜欢,这里的风都是甜的,没有血的味道。
那么,你想在这里一直生活下去吗?
想,特别想。阿满想念书,也想快乐地玩,他瞧着这些学生的年纪像是比他还大一点呢,却过的这么无忧无虑,这么幸福。
“还是算了吧。虽然他们现在看起来比我大,但这是八十九年后的人了,我都能做他们的太爷爷了。”
阿满苦涩地笑了一下,眼中的意志却逐渐坚定起来,他又想到那面红旗,女同志说那是新中国的国旗,那样鲜艳,那样红。那里有他的血,有曹顺的血,还有千万万中华军民的血,如果他安逸在这个世界,那到时候又有何人来享受这个世界?
他们的旗帜,和这面国旗相比,还不够红。
这是他们拼劲生命也要到达的目标,他看一眼便足矣,又怎么能贪图享受在这呢?他要回去杀敌人,杀鬼子,他不能让爹娘白死,他要把曹顺的皮带埋在草地尽头,他怎么能留在这呢?
只是还有点留恋,留恋和平,留恋幸福。阿满拼命地嗅着这香甜的带着些桂花味的空气,却闻到了一阵浓烈的血腥味,呛得他直咳嗽。
“阿满!阿满!”
阿满听见有人在喊自己,好像是班长的声音。他睁开眼,天蒙蒙亮,露出了鱼肚白。
“班长……打赢了……你要活着回家……”阿满迫不及待想告诉班长这个消息,想给他讲述那和平美丽的新中国。
可他的声音怎么这么虚弱呢,噢,对,他刚刚为班长挡下了一颗手榴弹,疼痛刚后知后觉地回到大脑中。
班长也满脸是血,还流着眼泪,十分狼狈,还强迫自己笑着,比哭还丑:“对!你杀了很多敌人,敌人都被你打退啦!排长说要给你申请一等功,等打赢了仗,让我亲自把勋章给你!”
班长肯定听不懂他说的打赢了是什么意思。阿满点点头,也不管了。他感受不到自己的下肢存在,想低头看看,却被班长挡住了眼睛。“别看了,等出了草地都会治好的。”
班长的声音有些模糊,有些听不真切。阿满颤抖着手,从怀里掏出了半截皮带,还好没有炸毁,只是染上了一些他的血。“班长……这是顺子的……出草地时,埋地里……”
顺便将他的血也埋进去,顺子是汉子,他阿满能输给他吗?
班长应着,流着眼泪收下了这条皮带。两天内,他送走了自己从小当儿子一样养大的两个好孩子,一个中了八枪掉进沼泽,一个被手榴弹炸的躯体不全,可孩子们死的时候都笑着,和他们平时一样。
一束阳光洒在阿满身上,好温暖,他正在无力闭上的双眼,在最后一刻捕捉住了太阳的光芒。“有光……光芒撒下来了……我看到了……”
对啊。他们鏖战一夜,终于迎来第二日的曙光。他们鏖战几十年的无数个日日夜夜,也将迎来中国的曙光。
天光破晓了。
新的一日,红军头顶着阳光,脚踏着草地,又走上那征途。而昨日,和无数个昨日牺牲的烈士,又何须马革裹尸?碧血丹心,自有风雨祭拜,忠肝义胆,自有天地为墓。
文字 | 土规2301 崔语格
排版 | 新媒体工作室 许鼎峰
审核 | 王怡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