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如折取一枝蜡梅,遥寄远人 | 文汇笔会

时事   2025-01-25 23:03   上海  
岁暮初雪落下,卧佛寺蜡梅始开。
年年应寒而开,蜡梅又名寒客、久客,倒贴合它岁寒清伴的身份。寺内小池前那两株“十月梅”属早花蜡梅,开得零星,但已让人不惧今冬的冻寒天气,踏雪而来。
盛花期蜡梅多半灰褐干枝上贴着数点鲜黄,而这时节的早梅直枝上还着生不少椭圆披针形的黄绿叶片,概因早开的缘故,叶片尚未凋尽。自远处实际不怎么看得到为叶片所蔽的蜡梅花,唯有走近了,才发现匿于叶间的蜡质般黄色花朵。“寒花宜初雪,宜雪霁,宜新月,宜暖房”,明人袁宏道历数与寒花相衬之景,雪景即占了其二。蜡梅枝叶皆承了一层薄雪,甚至略朝下倾覆的花朵基部也缀上了点点冰晶,馨黄如绢的花瓣尖梢凝住透亮水珠,整株花树比晴日多了些清寒之气。确如文震亨《长物志》所言,蜡梅“寒月庭际,亦不可无”。要说早开蜡梅的一点缺憾,便是叶片遮覆使得枝上原本纤小可爱的花朵没有那么突显,少了叶落尽后干枝梅的那份疏朗秀逸。
北地蜡梅花期颇长,从岁末一直开到转年二三月,蔷薇科梅花盛放之前。前年冬天并不十分寒冷,十一月下旬即有蜡梅消息,心里也并不怎么惋惜,知道总会见到。近大寒时,无意在香山眼镜湖山路旁见到了一片蜡梅林,在向阳的低处斜坡上植有数丛,密枝横斜旁出,开得不繁。但有几枝黄梅在日光的照拂下格外晶明,是很鲜嫩温暖的鹅黄。只消几日和风、煦日,灰褐枝干上而今还含着苞的点点明黄,就依次开了。废名写过细竹三人住在鸡鸣寺一座种有蜡梅的静默小院,倚着院墙植有一株颇为高古沉着的蜡梅,“见过它开花的人,与没有见过它开花的人,对于它的依依之情又不同,当它群枝画空,万点黄金,所谓生香真色,就同看夜间的繁星一样……”是所看过写蜡梅很动人的文字。此地过去植蜡梅也同桂树一般只能种于桶内,如今也皆栽种,只是多半低矮,并不能见到南方那般高大的植株。
轻阴弄寒天气,山中入目还是一片萧索寒枯之景,山寺蜡梅却开得热闹,灿黄数点,凛然枝头。北地天寒,所植蜡梅多低矮稀疏,远不及南方蜡梅高大繁密。蜡梅原名黄梅,后东坡与山谷改其名为蜡梅,皆因其花瓣明黄似蜡。这委实再贴切不过。最喜欢的就是蜡梅花瓣如蜡的质感,看上去朴拙敦厚,并不纤弱。此地常见的蜡梅为素心、磬口、狗蝇。素心梅明净纯粹,其内外轮花被片均为明黄,其外层花被片边缘稍向外翻卷。素心香味清馥,花开也数它最早。磬口梅贵在虽开犹含的怯怯之意,花被片向内弯折,形状极似僧人所用钟磬,其外轮花被片淡黄,内轮花被片具紫红边缘和条纹,花朵较另两种要大,香气也更为浓郁。狗蝇梅花色浅淡,花被片似条状,狭长而尖,外轮花被片为淡黄,内轮中心呈紫色,花朵为三者中最小,香气更寡淡,花开也迟,却因着貌不惊人,独得喧阗之中的那份宁静淡然。有时不材之用恰在那一点遗憾与无用,美亦如此。
乐农轩前丛植的蜡梅岁末还未至盛花期,但已零星开了一些,估计再等上一星期左右,差不多就该满开了。近农历新年,颐和园中游人寥落,碰到一位老太太也来看蜡梅,边看边感叹蜡梅香气太好闻,只是现在开得不够好还不太能闻见,她说过几日等开好了定要再来看一回。古旧苍灰的槅窗,门扇上雕镂的纹样,衬着轩前数株蜡梅,寒枝点点蜜黄,是别处再难得见的拙朴景致。蜡梅香气幽细氤氲,黄山谷那句“披拂不满襟,时有暗香度”差可比拟。那日看的几株里最喜欢的还是孤独地长在低处小坡上的那株狗蝇蜡梅,树姿高大,等到满树全开时应该很美吧,心里暗暗想着再过几日也还得来看看。早春又访了一次蜡梅,那时已发花繁密,结实如垂铃,很远即能闻到清绝冷香。蜡梅直枝衬着老式花窗、枝影攲斜映于朱红墙面,又自有一番富丽庄重。
蜡梅常与南天竹同植,作为岁朝清供也多与之搭配。北地绝少南天竹。腊月去唐花坞,旧京“唐花”是花儿匠的一门培花手艺,清人笔记中记有“京师冬月窖中以火烘花,春花俱放,名曰‘唐花’”,人入其室,盎然有春意。园中这座花房即以此名之,但也只是徒具其名,已不是过去那种专门薰治花草的土室。花房内摆着各色杜鹃、梅花、海棠、迎春等,蜡梅并不多,只三四盆摆在明窗下,有两盆一旁竟伴有朱实累累的南天竹,是意外之喜。赤红溜圆的浆果团簇在一起,杂在披针形互生的绿叶中间,颇为悦目。有些叶片经冬已变红,另有一些尖端约略点染了渐变的绯色。花坞内温度适宜,整株叶片还是翠色为多,因而也愈加衬得那红果圆正可爱。素心蜡梅繁密的花朵与近旁成串的天竹果,一暖黄,一绯红,颜色鲜妍却并不俗丽。
园中侧柏林旁见到两丛长得茂盛的南天竹,与室内盆栽秀丽细弱的植株不同,灌丛中结出的成穗浆果红鲜可爱,也更为繁密,叶色呈现出渐变丰富的红色,有些则已全然变色。园中时常能听到鸦群飞过发出寥远喑哑的声音,一旁的油松枝上恰栖了只大嘴乌鸦,不知南天竹赤红如珊瑚的小果是否会成为它的果腹之物?
岁寒三友图  恽南田
蜡梅与南天竹常一同入画,中国传统书画岁朝图中多能见到,岁朝即农历正月初一。画上几枝蜡梅与天竹果,鲜明照眼,以贺新岁。清代恽南田将其称作“岁寒二友”,同题画中即盛开的檀心蜡梅与两三枝天竹果倚在一起,蜡梅有花无叶,其后的天竹则枝叶扶疏。另一幅《岁寒三友图》中,南田又新添了枝沉绿的罗汉松,与前景的蜡梅与天竹搭在一处,多了些静气。此画题跋道出南田创作上不愿蹈袭的志趣:“昔人多画岁寒三友,予独取此三种,爱其有凌寒之姿。虽雪霰摧剥,未逊丰丽,后凋何愧焉。”书为心画,大概类此。
白石老人画过一立轴——《芭蕉蜡梅》,画中两片略显枯萎的芭蕉阔叶,两枝颇为高大的蜡梅,窄条状的花被片,分明是狗蝇蜡梅。画面最右侧另有一枝挂着莹莹红果的南天竹。白石老人爱画芭蕉,但将其与寒花并于画中,在他笔下也不多见。那芭蕉不是他惯常所画夏秋季的芭蕉,而是他壬戌(1922年)初春于梅兰芳家中见到的雪里芭蕉。隔年经冬未凋的蕉叶与盛放妍丽的蜡梅、鲜亮攒珠似的天竹果,是北方寒素冬月里的生意图画。
蜡梅有古意、有隐意、有远意。是司空图《二十四诗品》中的“沉着”一境,“绿杉野屋,落日气清。脱巾独步,时闻鸟声。鸿雁不来,之子远行。所思不远,若为平生”。静寂将暮的山林中,一人随意漫步,所思之人虽已作远行,思念之切,又似在近前。
不如折取一枝蜡梅,遥寄远人。

丨丁莉娅
编辑丨芦李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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