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者乐山,智者乐水。古人比德于山水,水的灵动、山的沉稳寄托了古人对美好品德的追求。山水是古人重要的歌咏对象。提及咏山,绕不开辛弃疾。在他的六百余首词作中,写山的词就占了约六分之一。
辛弃疾笔下的山高拔如剑、恢宏雄健。南宋淳熙五年(1178年),辛弃疾在临安(今浙江杭州)任职,其间为西湖名亭冷泉亭作了一首《满江红》。
冷泉亭颇得古代诗人的钟爱,白居易曾这样介绍它:“东南山水,余杭郡为最;就郡言,灵隐寺为尤;由寺观,冷泉亭为甲。”冷泉亭位于飞来峰下,靠近灵隐寺,可就近登山,吸引了很多文人墨客,辛弃疾也不例外。在《满江红·题冷泉亭》一词中,他写道:“直节堂堂,看夹道冠缨拱立。渐翠谷、群仙东下,佩环声急。谁信天峰飞堕地,傍湖千丈开青壁。是当年、玉斧削方壶,无人识。”山路两旁的树木高大挺拔,排列整齐,如戴冠垂缨的官吏,夹道拱立。翠谷间流水淙淙,如佩环作响。景色幽美,令人神往。词人本写冷泉亭,却在不经意间笔落飞来峰。用一个“堕”字,写出飞来峰的飞来之快速,落地之惊人。也许飞来峰是当年仙人用玉斧从方壶山上削下来的吧!也正因为辛弃疾本人具有削山劈峰的气魄,才能有如此大胆奇特的想象。
辛弃疾写山常用“削”字。闲居江西上饶带湖期间,他与门人游南岩,南岩本是朱子读书处,“豁然空嵌”,如此高峻的山势定非人能为之,词人来此,不禁“笑拍洪崖,问千丈、翠岩谁削?”他又曾作《西江月·和晋臣登悠然阁》,词中有云:“一柱中擎远碧,两峰旁倚高寒。横陈削就短长山。莫把一分增减。”这“增之一分则太长,减之一分则太短”的“刚刚好”恰如削刻而成,怎能不心生赞叹呢?
辛弃疾亦爱写崖。“千尺阴崖尘不到”,山崖高立,尘埃难至,所以他常用崖这个意象,来寄托自己对高洁的向往。“高人千丈崖,太古储冰雪。六月火云时,一见森毛发。俗人如盗泉,照影都昏浊。高处挂吾瓢,不饮吾宁渴。”道德高尚的人就像是千丈山崖,像上古以来就积存的冰雪,是一尘不染的。而庸俗的小人就像是盗泉,照出的人影都是浑浊的,就算口渴,也绝不喝那盗泉之水。鲜明对比,表达自己不与世俗同流合污的高尚情操。在辛弃疾笔下,崖为梅、竹、松等具有高洁气质的植物提供了绝佳的生长背景。“断崖修竹,竹里藏冰玉”,梅花生长在断崖之间,与修竹为伴,冰清玉洁。
庆元二年(1196年),辛弃疾观上饶灵山之景,作一首《沁园春》:“叠嶂西驰,万马回旋,众山欲东。”连绵重叠的山峦时而向西,时而向东,如万马回旋之势,这几句极具动感。“争先见面重重,看爽气朝来三数峰。似谢家子弟,衣冠磊落;相如庭户,车骑雍容。”雨雾消散,重重山峰争先恐后露出他们的面容来,像东晋的谢家子弟,衣冠整齐,气宇轩昂,又像司马相如门前的车骑,雍容华贵。这几句生动写出了山峰的峻拔雄健,表达出对这片山景的喜爱赞美。“我觉其间,雄深雅健,如对文章太史公。新堤路,问偃湖何日,烟水蒙蒙?”词人置身其间,觉雄伟深邃,如同面对笔力雄健的司马迁的文章。这样新奇独特的比喻与词人的胸襟是分不开的。正如后世学者所说:“自非具有如辛氏之英雄豪杰眼光与手段者,不易达成此种感发之效果。”
辛弃疾年少便参加抗金义军,渴望驰骋疆场,恢复山河。淳熙元年(1174年),辛弃疾任江东安抚使参议官,初春时节,登金陵赏心亭,写下“青山欲共高人语,联翩万马来无数。烟雨却低回,望来终不来。人言头上发,总向愁中白。拍手笑沙鸥,一身都是愁。”在这首词里,青山似万马奔腾,汹涌而来,在词人心里,这又何尝不像是冲锋陷阵的铁骑啊?此时辛弃疾才三十四五岁,正值建功立业上阵杀敌的大好年华。可惜烟雨低回,青山正如万马一样停滞不前,渴望来的终究还是没有来。壮志难酬,只有一身愁,但报国的本色未改。后来在闽中任上,辛弃疾有“似三峡风涛,嵯峨剑戟”之语,双溪楼外的山如剑戟,他时刻准备杀敌报国。
除了高峻雄健,辛弃疾笔下的青山还呈妩媚之态。绍熙五年(1194年),辛弃疾又遭弹劾。秋冬之际,他来到江西铅山,察看地形,选地造屋,见铅山风景秀丽,作词一首,词中有这样两句:“青山意气峥嵘。似为我,归来妩媚生。”原本高峻峥嵘的青山,却因为我的归来而表现出妩媚可爱之态,这恰是词人摆脱官场,回归自然的轻松心情的体现。
他的另一首词《贺新郎》也用“妩媚”来形容青山的迷人。“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情与貌,略相似。”词人眼中青山妩媚多姿,料想青山见词人也应该是这样的吧。青山远离尘埃,洗尽铅华,正与词人高洁自爱的品格相映照。“不恨古人吾不见,恨古人、不见吾狂耳。知我者,二三子!”辛弃疾认为俗世“知我者”少之又少,只有“青山”可为知己。“以我观物,故物皆着我之色彩。”辛弃疾与青山乃是互为知己,如此境界,大概就是天人合一的高远境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