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上海,少了些闲杂之事,闲下来就喜欢看看书,或者散散步,梳理着一些过往的事情,让思绪放飞一下。如果喜欢清静的地方,从小区跨过马路,就可逛逛公园;如果喜欢都市的喧嚣鼎沸,车水马龙,人来人往的,可到沪太路上走一走。
出了门口顺着宜川路走,不足三百米便是沪太路,往右一拐,便是一所百年老校:上海市回民中学。我有幸认识这所学校一位姓赵的69届初中毕业生,他比我年长三岁,且叫赵大哥吧。在改革开放的大潮中,赵大哥事业干得风生水起,还是以赵总尊称比较贴切。他还是一位上山下乡的知识青年,有许许多多蹉跎岁月的故事。我认识赵总是在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初,是在工作中认识的。因为他从上海带着技术团队到海南投资创业,兴办工厂,项目较为前沿,生产一种新兴的贵金属材料,为琼海的地方经济腾飞做出了较大的贡献。在九十年代每年都为地方纳税上百万元,是琼海市十佳纳税大户之一。十五年前,为了扶持一家企业业务发展,赵总长期驻扎琼海,从而和我成为一生至交的好朋友。我们在一起吃饭喝茶聊聊天,每次都有说不完的话题,既便通个电话或视频聊天,也要用上半个小时以上,总有一种相见恨晚的感觉。赵总是生意人,办事雷厉风行,有魄力很霸道,既有上海人的细腻,又有东北人那股豪爽劲。热情、耿直、豪爽又倔犟,用在他身上一点也不为过。对待工作总是亲力亲为,个性泼辣但又很亲民,能和老百姓打成一片。1969年的夏天,全国各地都掀起了广大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的热潮,上海更是一马当先。知青们分别奔赴全国各地,有远赴云南、贵州和黑龙江的,也有江西、安徽和江浙等省份的。赵总对我说:当时上海老三届上山下乡就有好几十万人,他们回民中学的那一届大都远赴黑龙江。1969年毕业季的某一天,回民中学的师生,还有学生家长都来欢送这些花季少男少女上山下乡,千嘱咐万叮咛的。欢送的人们听着广播播放高昂的歌曲,还有震天响的锣鼓喧嚣声,但声声似闷雷,敲打在父母的心头上,真有点心悸绞痛的感觉。你想想,这些都是初中毕业生,十六七岁的花季少年,就要离开大上海,远赴大东北,送着孩子们远去,心里总是难舍难分的。火车鸣着汽笛,一路北上,经过两天两夜的行程,终于到达了黑龙江的齐齐哈尔生产建没兵团总部,紧接又用汽车拉到团部,然后再用马车拉到了连部,用东北的话说拉到你下乡的那个屯。到了晚上同学们都被按置到各个屯,当时的情况是,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狼嚎。连队的连长指导员交代,每个茅草屋都要点亮着马灯睡觉,千万别灭灯。你想想,在荒芜之地的北大荒点灯睡觉,蚊子昆虫就像蜜蜂一样叮咬,偶尔还有虎熊出现,老垦工们还为这些小知青持枪站岗。夜深人静的时候,只听到这拨远离城市父母的少男少女们,心乱如麻,哭声一片。既来之则安之。在荒无人烟的北大荒黑土地,在一马平川望不到边的沼泽地,到处都是芦苇草,在芦苇丛中徒手抓野鸭野鸟,瓜瓢能舀鱼,这都是常有的事,在芦苇草下面还时不时的冒着气泡。老军垦工交待这些知青,出工时顺着人们踩过的路走,不然就会掉进沼泽地的泥潭中就出不来了,甚至还有生命危险。刚开始的时候从北京、上海、天津和哈尔滨过来的知识青年,在劳动中还是有一种新鲜感。主要的工作是在老军垦工的带领下,挖渠排水,尽快把沼泽地里的水排干晒干,然后整齐划一地垒起标准方块的水稻田。从沼泽地改造成水稻田,要经过多年的辛苦劳动,这些知青们付出的太多太多了。早出晚归的劳作,几乎天天大会战,每天都有十个小时在沼泽地里艰苦的劳动。这对城市长大的青年人是严重的挑战。在那个热火朝天建设社会主义的年代,几十万知识青年变成军垦人,几乎没有当逃兵的,个个铮铮铁骨地建设着祖国的北大荒,而今,已经把北大荒建成北大粮仓。在这些滿怀壮志,甘洒热血为边疆做贡献的知青当中,赵总是个苦干实干加巧干的一位。巧干,并不是投机取巧的意思,而是知青在劳动力中的偶然事件,都一一地在他身上体现。由于大量的偶然事件集合,就形成了必然事件,成为广大知青中出类拔萃的佼佼者。有一次,连队指导员叫赵总和天津的一位知青到别的连队借良种公马给连队母马配种。这公马身高有一米八,身长二米,很是硕壮彪悍。当它回到连队遇见母马时,一路狂奔,就像脱疆的野马,两个小青年任怎么拽都不管用,结果公马瞬间就掉进沼泽地里,越陷越深。一匹良种公马价值不菲,没办法,他俩只好跳进沼泽地里,前拉后推的,总算把公马救出来。可是,在零下几度的天气下,他俩的衣服已冻得硬邦邦的像冰坨人,连走路都困难。老垦工拿着木棍敲打他们的裤子,叫他俩不停歇地跑回连队脱掉衣服,用冰擦双腿,让腿子有暖意感觉后才能洗澡穿衣服。这是北方人生活小常识,必须好好学才能保护好自己。连队养鸭仔,为了让小鸭仔生长得快,连长叫上知青们拿起畚箕到厕所大茅坑去捞屎蛆虫。这是一项让人难以理解而脏臭的劳动,上百人的大茅坑,臭气冲天的。虽然连长指导员叫喊声声,可就是没有人愿意下到茅坑里捞屎蛆虫。越是关键时刻,越是考验人的时候。又是赵总用毛巾绷着鼻嘴,第一个下茅坑去用畚箕捞屎蛆虫。一干就是二三个小时,让连长指导员十分满意。从战天斗地的革命热情转化为感动人心的先进事迹,不是每一位知青能够做到的。于是,赵总为了抢救战马的事迹被军垦报报道了,下茅坑捞蛆虫也被报道了,成了军垦农场知识青年的先进分子。入了党,升了职,当上了排长,当上了连队司务长。青年人的青春都在广阔天地里谱写,每月还能领着41元8角6分钱的工资,知青们戏称4186部队。由于建设在反帝反修的第一道边境线上,因此在工资总额里,其中9元为边境线特别津贴。从1969年至1978年底,在北大荒知青生活了整整十年。从一个花季少年到了大龄青年,终于有机会返城了。返城后运气总是眷顾有准备的人,由于在垦区表现好,推荐评价也很高,就顺理成章地分配到国家大企业。由于有了十年知青上山下乡的阅历,在工厂工作表现同样出色。在七十年代科学的春天到来了,青年人一边工作,一边学习文化知识,考电大,考成大,考大学成为时尚。赵总征求厂党委书记的同意,报考了复旦大学江湾分校并被录取。他拿着录取通知书兴冲冲地到厂长办公室,厂长看录取通知书后,却冷冷地说:“我们是工厂,缺的是技术人才,你为什么报文科呢?”赵总脑子一片空白,傻傻地呆在那里,黄了!书记和厂长怎就两样面孔呢?海南有句俗话:“雷公打树害了寄生藤。”你们领导之间的矛盾祸及到老百姓身上。回城后,进厂了,成家了,需要的是带薪读书的这份薪水啊。但没有厂长大人这支笔,带薪读书已经彻底无望。此处不留人,自有留人处。跳槽了,千里马驹也会遇到伯乐,上海市侨联主席授意人事部门招纳英才。很快,赵总高光时刻终于降临到他的身上。1988年4月13日,第七届全国人大第一次会议审议通过《关于设立海南省的决定》和《关于建立海南经济特区的决定》,标志着海南省的建立和海南经济特区正式诞生。上海人的精明之处就是抓住商机,利用政策早布局。在建省前赵总投资通什自治州府,投资海口三亚,也在琼海设工厂。他有十年上山下乡经验,有国企工作的阅历,还当过领导,是开发海南经济特区的优秀人才。侨联主席慧眼识英才任他担任总经理,驻扎通什自治州,产业伸延三亚、海口和琼海。利用政策,人才技术资源优势,事业干得风生水起,成果丰硕。海南建省办特区后,就更是如鱼得水,如日中天。正是有了上山下乡艰苦岁月的阅历,锻炼出遇事冷静沉着应对,坚韧不拔和乐观豁达的胸怀去面对,才能取得斐然的成果。到了2013年,赵总已经退休了,但海南的产业还需要他照应。此时他已成为我的至交好友。闲下来的时候,他在嘉积也会小住,他还喜欢在我乡下老家住,一住就是三五天或者更久,和村民打成一片,兄弟们拿鸡鸭鹅到家里,大家一起动手搞农家菜,好不热闹。可赵总嫌这太麻烦了,交待村里兄弟们:“从明天开始,大家到村委会饭馆管饭三天,不醉不归,由赵总买单。”大都市人看着村民们过着无忧无虑的,亲如兄弟的生活真羡慕。晨听鸟鸣晚听蛙叫,听鱼歌唱夜鸟归巢,乡村的诱惑总是让他难以忘怀,他钟情于乡村这样的生活方式。后来我也退休了,为了深入了解赵总在北大荒艰苦岁月的那段经历,便邀上海南师范大学张教授,广州电视台编导阮总和深圳报业集团黄主任几位同学。于2019年5月,从海南出发,经广州深圳,沿着我国的海岸线一路北上,一直到黑龙江的兴凯湖。从兴凯湖到到黑河市,行程1100公里,再到五连池市,行程约400公里,然后,就进入了小兴安岭。这1500公里路,是黑龙江黑土地核心区域,总面积103万平方公里,在世界上仅有四块黑土地中排列第三位。在北大荒的黑土地上,我一直寻找赵总当年知青奋斗的足迹。从兴凯湖出来,行驶近三百公里,连接兴凯湖的全是芦苇荡,无边无际的直至天边,这些属于原生态地带,没有开发的黑土地。在高速路上一直奔驰过来,过了芦苇荡,便是一马平川,广阔无垠的田野。我们到来时,正好是五月的北国之春,农工们正在用机械化耕田和机械化插秧。只见黑土地上插上秧苗,一片片地染着绿色。做为天涯海角人,还是第一次看见如此广阔无垠的田野,与天地间相连,让人心旷神怡。我们下车去,亲踩着黑土地,软绵绵的,手捧着黑土地,用手捏一捏,松软而油乎乎的。要知道,黑土地是天赐之物,是普通土地肥力的五倍之多啊。在这多情的黑土地上,建国后大批志愿军转业到这里,成为军垦人,到了六十年代末,几十万知识青年加入了支援边疆建设大军,共有六个师级编制和齐齐哈尔总部,才换来一片新天地,开发出东北大粮仓。在广阔无垠的田野上,在高速路上看到建三江的师团编制历历在目。赵总来电说,往黑河方向右手边的孙吴县,就是他下乡的地方。2021年7月下旬出发,我们海南几位大学同学又一次自驾远游,在8月中旬再次到了北大荒。当我登上“北大荒欢迎您!”的牌楼时,举目远眺,看不到边的、沉甸甸的稻穗包裹着我们,心情是多么的惬意,激动而颤抖得难以言表。在此一刻,天地之间拥抱在幸福的时光里,如果你是数学家,你会把北大粮仓的大地丈量;如果你是文学家,你会文思泉涌,用你优美的词汇,在北大荒的天地之间激扬文字,文采飞扬;如果你是美术家,你会拿起手中的笔,以天为纸,以黑土地当墨,在北大荒的天地间,画出人间最美好的画卷。但真正的画者,那就是和共和国并肩作战的军垦人,和共和国一起成长的知识青年们,他们才是画出祖国锦绣中华最美好的绘画者。在立冬的上海,秋风瑟瑟的,梧桐树叶已经枯落。我漫步沪太路上,伫立在上海回民中学校门前,浮想联翩。我和赵总的相识也是一种缘分。作为远去的知识青年那一代,我们与共和国共同成长,回忆过往,珍惜当下,直面万千知青中大不一样的人生际遇,才能对生活有所领悟有所收获。2024年11月7日立冬季节,写于上海静安歌林春天馨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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