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介绍:贺本绪(1906~1990),山西静乐人。少年时期开始从师学医,青年时期在当地执教兼行医。一九三七年参加革命,历任山西省牺盟会静乐分会协助员、军医、卫生队长、科长等职。一九五四年转业后曾任陕西省卫生厅中医处副处长,陕西省药物研究所副所长,陕西省中医研究所顾问。毕生精研《内经》、《本草》等医籍,重视吸收民间医疗经验,学术上讲求实际,对脾、肺、肾学说有独立的见解,并贯穿于诊疗之中。著有《贺本绪医案》、《简效百方录》等。我幼年入私塾,十五岁读完《五经》考入县立高等小学,课余之暇,借邻舍家的《本草备要》《濒湖脉诀》,不求甚解地阅读了一遍,多少有所感受,对医发生了兴趣,于是立志学医。自学一年多后,虽然文字还能懂,只是医学术语很多,理解较为困难,左思右想,非求师指教不行。
十七岁那年过春节,我去给一位秦老医生拜年,我说愿学医,请秦老指教。秦老乃科第出身,品学兼优,擅书法、绘画。他说:“多读书,打好基础,先系统学习《内经》《伤寒》《金匮》以及《本草纲目》等经典,你无钱买书,可拿我的书读。”我求得如此有名望的老师,多么喜悦!之后我潜心读书,以师礼事秦老,每十天半月到家请教一次,听他讲授,他讲的我都记在笔记本上。一次秦老审阅我的笔记,在本子上批云:“了草,遗误,须留意。浮躁轻率,为医者之大忌。”我接在手里一看,不觉脸红了一阵。回家后冷静思考,才意识到:此不仅是批评文字上的一点毛病,而是要求学医的人务必养成严肃认真,一丝不苟的好作风。语意深长,我久记莫忘。跟秦老学习三年,多半是讲解《内经》,同时对我自学的问题作指导。三年学习,在医学理论上打下了一定基础,为以后阅读历代医家的论著,创造了条件。平时我常去县城外一小寺读书,道长常老讲道说法,想引导我修行入道,我顺便请问有关性命之理,这对学习《内经》有关养生的条文很有帮助。
因我不入道,未得修真养性之术,但对精、气、神学说有所领悟,对后来临证多有助益,此不多谈。某夏有一游方僧佛名诲惠,宿寺中,谈经说佛,论医道讲诊法。我见非平常乞食游僧,便尊称师父,拱手请教脉法。僧曰:“脉称虽繁,大抵以兼脉为多,总以浮、沉、迟、数四脉为主,兼弦、细、滑、涩,八脉尽矣。于脉有力无力以分阴阳虚实。初学脉必须手持、口授,先认清脉象,日后见证多自然心领神会。”僧留住三月余,每日求诊者只接受十余人,我就有机会亲手切脉,受其指导,学有门径,定部位(寸、关、尺)以分上中下,别脏腑、持九候(浮、中、沉)以察气血之盈亏、脏腑之虚实、寒热之变化。还教以诊趺阳、太溪,断脾肾之有无,决生死顺逆。后来临证遇到危急之症,必诊趺阳、太溪,此二脉有一分动静,即有一线生机,得救颇多。我们相处时间不长,受益却很不少。学好药之气、味、功能、主治实不容易,往往看书多遍老记不住。我想古传神农尝百草以疗疾,我何而不为!
通过相识进入一家药店,在老师傅的帮助下先认药——饮片,原药加工炮制也学了一段时间。
在认药过程中又亲口尝药,品其气味。或干嚼,或煎服,先尝平性药,后尝剧烈药,先小量,而后中量、大量。
然后以相类药合二三味尝试,反复尝过了常用药百余种。根据药后反应,约略知道了部分药物的轻重浮沉、寒热温凉,并试出各类药的一般用量之大小。
从尝试中体会出:气轻味薄之疏散药,宜轻剂(量小),重剂反而力小,且有某些副作用;消导药宜中量而缓进,量大则胃腹不适;苦寒泻下药,宜酌情予以中、大量,一般中病而止,多投则损气;剧烈药只宜小量,过多则副作用大;毒性药可引起中毒;滋补药量大方有力,小则无济于事,但宜辅以少许调胃药,否则滋腻难消。这些用药法,在初试时体会较浮浅,临证时长了,体会就深了。年长二十岁,该自谋生活了。由于家境贫穷,做了乡村小学教师。在安静的环境中可以有较多的时间读书,更为有利的是山区生长药材多。我寻访过几家老药农,听他们讲采药的知识,也跟随上山采药,学会一些采药技术,认识了生药,见到药材的生境、形态,对于了解药性又进了一步,为以后在农村就地采药治病创造了条件。抗日战争时期,根据地医药很困难,我带领一个采药队进入深山野林采药,炮制加工,制丸散药,为部队补充了一部分常用药品。“十八反”不悉为何人所创,《本草纲目》品列相反诸药,比十八反又多了几种药,但也和其他本草一样没有说明相反之理。我从药性上思索,其中有的是可用的,并不反;有的本身就毒性很烈,与相反无关;有的是炮制方面的原因,反应不同。我尝了几味所谓相反药,如海藻、甘草各一钱同服毫无反应;服二钱胃里稍觉动;服三钱反应明显,觉胃里转动、舒畅。芫花、甘遂本身有毒,经尝试,无论各味单服或各味加甘草服,都有恶心呕吐反应。查本草芫花醋炒,甘遂面裹煨,如法炮制后,单服或加甘草同服均无上述反应。我不习惯用大戟,故未试。半夏、瓜蒌、贝母,每种常与附子同用,不怀疑与乌头相反。曾用半夏与乌头共服,无不良反应。白及、白蔹临床上不可能与乌头相伍,无必要尝试。藜芦本身毒性很大,单服或加党参同服,都能引起严重呕吐,没有轻重之别。经过亲自尝试证明:“十八反”应区别对待,不应一概而论。更希医界高明,提供相反的理由,让大家学习,解开“十八反”之谜。我在乡村教学期间,农村医生少,求医很困难,尤其穷苦农民,根本请不上医生。群众见我天天在读医书,就希望我给治疗。我自己也不忍坐视群众的疾苦,于是对一些小伤小病都给于治疗,尽管技术有限,也治好了一些病,日子长了看病的人逐渐多起来。
这时为了适应治病需要,又从秦老家借了《千金方》《景岳全书》《傅青主女科》《医方集解》几部书。
秦老说:“这些书全在应用上下功夫,你现在能看病,这些书就更实际啦!还有刘、李、朱、张四家的书要读,多读书多开眼界。”教了几年学,看了不少书,可喜者是边看病边学习,得到不少实际经验,并同农民结下了深厚的友谊。
一九三四年,我结束了教学工作,专事医务。友人劝我在城市开业,所谓“求名于朝,求利于市”。
我说历代医家多重医德,而名利不可得。修“医德”,尚可为,多给穷苦人解除一些痛苦为好。我习惯农村生活,巡回于晋地各农村,不像一些走方郎中,不留姓名行址。群众也认为我是本地人,多愿接近。我看病卖药不说假话,不计报酬,遇穷苦人每施药救治。每到之处常访求当地名医,随时采收民间单方验方,经过六年时间,收集了四百余方,后来日寇扫荡,一炬而烬。解放后经回忆起来的有百余方,编了一本《简效百方录》小册子。这一段时间里,交了不少朋友,相识了许多老医生,学了众人的专长和经验,深有集思广益之感。一九三七年“七七事变”后,当国家民族危亡之际,我参加了革命工作。一九三九年组织上调我到部队工作,从此我当上了人民军医,在党的教育下提高了阶级觉悟,坚定了救死扶伤的信念。
学习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懂得了一些唯物辩证法知识。我对军事课很有兴趣,尽可能争取听讲,对战略、战术的概念也粗浅地学了一点。把这些知识运用于医学方面,促使我在医疗技术上有所进步,兹略述一二事:
认识来源于实践,而实践又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研究任何事物都必须服从这一真理。过去我对肾、命问题,由于诸家论述不同,不能真正理解。前面说过,我曾听过道家讲“修真”之理,看过《黄庭经》等道学经典,颇有助于学习《内经》有关养生的条文。在会通经文的基础上,尊其理,从其法,试行“定神”,呼吸运转丹田,行之日久,逐渐感觉动气在丹田,其气有升有降,上通于脑,下极“命门”,因之领悟:肾、命乃为一体,有阴有阳,相互为用,坎(水)离(火)既济,即阴阳相交之理。丹田运气法,至今我仍坚持行之,老躯尚健。本此原理,我对一些虚损劳痼之症,有须补肾者,“壮水”、“益火”两不相失,区别阴阳,有所侧重。参景岳制左、右归饮也合此理,就是例证。《内经》言“脾属土”,“其气静”,“其味甘,甘生脾”,“其德为濡”。此数语互相参证,其静、其甘、其濡,乃气味冲和之象。说明脾既不宜“湿”,亦不宜燥,湿与燥是脾运失调而产生的两种不正常状态。多方面实践证明,脾既恶湿又恶燥。如补中益气汤,参、芪、归、术量大,升、柴、陈皮量小,更兼甘草以中和之,其性补而不燥。临床所见,由于脾不健运,津液不化,所产生的水液潴留之寒湿证有之;而脾不输布,津液枯涸所产生的燥热症,亦常见不鲜。如一般腹水症,用一般健脾利湿之剂而愈,并不见用辛燥药;常见的无名热,用清热剂而热不退,甘淡健脾法亦不效,而以益气滋脾少佐清润之剂治之乃愈。脾燥之症例甚多,不多举。上述事例说明:理论来源于实践,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研究任何事物都必须从实际出发。打仗有战略战术,治病犹如打仗,亦须有战略战术。某班长在当晚饱食一顿,随即感冒。经用清热、通下,三日不解,仍高热38.8℃,饮食不入,呃逆,大便已四日未解,脉沉细有力,舌绛、苔灰厚腻。按脉沉细为里虚,有力为积,舌绛为热,苔厚腻为胃气虚而健运失职、热毒积聚相并之象。病已入里非下不可,但胃气已伤,胃气虚而用攻下,虚实均须兼顾。拟扶阳以保胃气,通润以降积聚。战略上即为保存自己、消灭敌人,拟采用大柴胡汤合承气汤,用小量大黄,加少量附子以温阳和胃,加当归以润下。只二味药加减,方义就有了变化。一剂初服而便通,次日热退。一九四三年夏,一农妇怀孕五个月,走娘家归来,路途受热,回家解衣感冒,经五日高热不退,神昏不语,饮食不能进,食入即吐,大便四日不行。前延一医谓:孕妇用药,稍有差错,母子难保。我观察病情重笃,慎重考虑如何保母子两全,虽然坏的结局沉重地压在心头,但终于鼓起勇气拟一方——人参白虎合承气汤加琥珀、芥穗。初服大便稍通,次服通畅;次日热退神志清醒,稍乞进粥;三日能起坐,母子保全。一九七五年一妇因卵巢破裂,手术后输液反应,初由发热渐入昏迷,血压下降至40毫米汞柱(收缩压),有时测不出,用升压药效果不显。患者一同学来我家告急,我立即应诊,马上开独参汤(人参二两)加琥珀、芥穗,饲管灌下。六小时后血压回升至40毫米汞柱以上,二剂后血压恢复正常,神志清醒,渐好转。学习祖国医学并不容易,初学阶段要有坚强的意志,多读书,强记忆,为日后深钻进取打好基础。
《内经》是学习中医的根本,医学的经典,不独初学时要学,执医时始终不能释手。医疗经验越多,对《内经》理解越深刻,越有助于发挥理论指导实践的10.30作用。
执医以后,应当多参阅历代各家著作,广开眼界,扩大思路,多吸收营养以充实自己。多求名师。初学时必投师,求师指导才能入门。执医以后尤当多请教高明,吸取各种不同学派的经验,才不至于固步自封。学习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坚持唯物辩证法,作为指导理论与实践的根本原则。余年已七旬有余,一生致力于祖国医学事业,愧才疏学浅,无所造诣。有望后之贤达承先启后,继往开来,群策群力,为创造祖国新医药学努力奋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