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野纪行 · 环勃朗峰的山岳想象

文摘   2024-08-16 22:32   山东  

日落时分霞慕尼的铁道旁


   月的最后一天,当喜爱山峰的人们还未从繁忙中脱身时,我们就在傍晚出发了。比通常认为的最早徒步时间的六月末提早了近一个月,却不知西阿尔卑斯刚刚经历了年初的巨量降雪,理想徒步时间可能因此向后推迟数周。
人类的通病就是轻视自然,而年轻人往往又会将这些带有某种意象的自然之物浪漫化。在去往瑞士与法国交界的Martigny的火车上,脑中总是浮现着满山野花点缀的连绵的草甸,倒映在星罗棋布的冰蚀湖中,抬头就看见云雾后若隐若现的巨大岩壁。
远处的少女峰消失时,我们的火车进入了漆黑的隧道。Yuhan在一旁向我悉数展示着重装行李。在昏昏欲睡的车厢中,只有我们小声热烈地讨论着,畅想着接下来的九天里如何能够优雅地露营。日后也证明了我们对于阿尔卑斯的想象是多么的简单而缺乏创造力,又怎么能仅仅是通过一些匮乏的经验就对自然进行凭空的捏造呢?
夜晚的欧洲小镇大概都是一种模样,昏黄的路灯点亮了空旷的街道,除了一些年轻人三五成群地在街上游荡,就只剩我们两个步履匆匆的背包客了。午夜时分映着悠悠蓝光的天幕衬托出小镇另一侧黑色的山脊,像高墙或巨浪,将天空一分为二,如沉默的巨物显得缥缈而虚无。我清楚记得人生第一次露营的那一晚睡得很好,没有怎么做梦。仅仅是清晨时分,由于夜里时断时续的阵雨而变得清冷的空气拂过我仅露在睡袋外的脸颊,我便清醒了过来。后来我就明白了,对于我来讲露营是没有赖床的可能性的,不管是鸟鸣、冷风、还是聚集在帐内的热浪,总是会将我瞬间唤起。

午夜前抵达瑞士边境小城Martigny

记忆中攀登至垭口的过程总会经历穿过雪和树交界的瞬间,在后续的几日这样的动作重复了数次。植被开始变得稀少时,雪就显现出来了,也正是这个时候,我的内心总会出现一丝动摇。这部分阿尔卑斯的残雪低的可怕,海拔还不到两千米就已经成片地出现了。这完全是两个世界,山体的轮廓被黑白交替的色块更加清晰地勾勒了出来。倾斜的雪坡指向边界陡然消失的悬崖,融化的雪水在积雪的下部冲刷出了四通八达的空洞和雪桥。我们总是需要换好冰爪后小心翼翼地缓慢行进在脚印踏出的临时步道上。脚印或深或浅,或正或斜,但宽度只容得下一只脚。你永远不希望在这样的雪坡上犯错,因为对于没有训练过滑坠制动的新手来讲,某些位置的失误很有可能意味着死亡。我们怎么也没预想到六月初的雪况如此恶劣,走完第一个雪坡时我便知道,轻松的观景之旅就此结束了。

翻越Col de Bolme前的雪坡

“Col”在法语里是“垭口”的意思。它是山峰中较低的鞍部,是目光所及之处的绝望之巅,也是脑海之中的希望转角。翻过垭口,景色总是变得不一样了起来。分散的积雪,流动的冰河,还有远处的霞慕尼山谷。白天的寂静让人显得不是那么孤单,只觉脚下松动的雪让我与这片土地过分亲密地接触,像是柔软的怀抱,隐秘地为我提供一种不被注视的自由。

南坡的块状积雪和远处的霞慕尼山谷

到Le Tour的那天晚上我们实在没有体力继续前进,于是在邻近的村落找完水后就在一处小水坝旁扎营了。我问Yuhan,你觉得这有狼么,或者熊,就像你自己骑行意大利遇见狼的那次一样。Yuhan说,亚平宁那边经常出现狼伤人的事件,阿尔卑斯这边大概不会,而且这也离人类活动的地方比较近了,不会来的。我就没太当回事了,反倒是Yuhan似乎被我的提问唤起了之前的不好的回忆,变得有些紧张。犹豫煮面是否应该放些培根,害怕肉味引来夜晚觅食的狼群。当时我并不害怕,心中只觉得这种经历很有意思。临睡前,Yuhan再次提醒我晚上听见什么声音了就唤他的名字,晚上各自出帐篷方便也要叫醒对方。
帐外除了头灯一切都是黑漆漆的,那种最原始的黑。云层遮住月亮,连山顶积雪的反光都融在那深邃的黑暗之中了。很自然的,经历超高强度的攀登,透支的身体让我在这一晚做了很多的梦,在清醒与昏睡中反复。我梦见我从一处陡坡上跌落,身子猛地一颤。睁开眼发现,原来是由于扎营的路面有些许倾斜,我一个翻身从本就不宽的睡垫上滑了下来。

从Chamonix去往Les Houches的路上,勃朗峰在云雾中显现

山峰大方地向我们展示她的细节。不仅仅是远眺时那种模糊的壮丽,更加令人兴奋的是似乎触手可及的质地和纹理。在翻越Col du Bonhomme的前一天,我们计划在拉佩纳峰下扎营。山前长长的石子路直通到山脚下,只看到远处是那如兽脊般的山峰向天空聚拢,裸露的岩壁被一种绝对力量弯折后又有序地排列在一起。我们走在细雨之中,此时的拉佩纳峰像是某位神灵的居所,逐渐向我们靠近,从密林中走出的我们站在一片开阔地上俯身向前。从山下向上仰望,不自觉地就会她的姿态所吸引,你想尽一切办法去观察她的每一处节理,每一褶皱。此时你与她的关系也随着你逐渐敏感的感官变得充满了神性。

雨中的拉佩纳峰(Aiguilles de la Penaz

第二天,从另一侧面对着拉佩纳峰

山就在那里,而山周围的人却流动了起来。之后的旅程里,身边的同行人变多了。在翻越Col du Bonhomme的那一天,遇到了五位来自阿根廷的中年女性,由于没有信号和地图,她们提出希望能够跟在我们后面。她们非常享受这样的徒步过程,展现出令人惊讶的热情与活力。我们也非常乐意与她们同行,因为这似乎在一定程度上分散了我们对于自身体能不足的注意力。而法国人对于阿尔卑斯山的情感更像是沉淀了很久,比起南美游客,他们显得更加从容和自然。在翻越法意边界垭口前,我们不小心偏离了徒步路线,走入了一条位于山谷另一边的汽车道。开车路过对热情的法国老夫妇邀我们乘了一段顺风车,还传授了一些重要的登山和徒步经验老夫妇二人住在这附近,这样的半日短途徒步对于他们来说是如此的稀松平常,对于“外来者”的我们来讲,毫无疑问可以通过他们的热情和经验更进一步认识陌生的阿尔卑斯。对于山的“附近”的人的观察似乎是一个地理意义上的实践,包含景观与人的关系在内有很多方面可以讨论。徒步者的外来性和以“山”为象征的本土性之间的互动与冲突更是一个有趣的话题。就连短短九天的徒步旅程也可以微妙地体会到一些人与山的连结的变化,而人类对于山的情感永远是比山所呈现的单纯的美丽更为丰富和充满吸引力的。

Col du Bonhomme前的一段巨大的陡峭雪坡

Yuhan站在Col du Bonhomme垭口

旅程的末尾,行进在意大利与瑞士的边境上,人迹又变得罕至了起来。距离我们的目标Col Ferret垭口还要爬升很大一段高度。这里的雪量惊人,连几天前的脚印步道都不见了踪影。当我们想要避开一处雪坡,换另一处更加倾斜的土坡向上攀登时,一个小意外发生了。身上的负重使我无法非常稳定地攀登,被融雪浸湿的不知名的野草也异常湿滑。行至一半,用于控制在斜坡上身体平衡的小腿突然失力打滑。倏然间我斜趴在土坡上向下滑去。那一瞬间,我下意识地用手去制动,之后又立即用登山杖使劲插在泥土里企图使身体停下。大概几秒钟的过程,停下来时,我仰面朝向山谷的另一侧,指缝里填满了泥土。Yuhan从上面唤我,确认我没有受伤。那一刻我仍然在一个进退两难的处境。由于坡度较大,难以站立,我索性就躺在斜坡上休息了一会,眺望对面山峰上的冰川。
那是真正意义上的与阿尔卑斯独处的时间。无数复杂的情感汇聚成了那段时间,而在我眼中山体也在向一点汇聚。我抬头已经看不见Yuhan了,只有山谷尽头那一束束想要翻过垭口的风在耳边吹过,空旷而安静。这一路走来有不少冰川,但从没有任何一处比我当下所看到的更加真切,那标致的U形谷更是我未曾注意的风景。不记得我躺了多久,或许几分钟后才从恐惧和麻木中摆脱出来。这真是新奇的体验啊!

躺在我滑坠的山坡上可以看到的蓝色冰川


在接近Col Ferret垭口时

Col Ferret
垭口处被云雾笼罩


实际上这次徒步并没有对我的认知有多么颠覆性的影响。不可否认,这次经历对于那种印象中有关山岳的传统的、弥漫着浪漫色彩的叙事进行了一定程度的祛魅,但似乎在我心中也多了几个有关理想主义的锚点。一场徒步或登山,会始于对山峰的崇拜与震撼,一种说不出的美学上的感受。当身处其中时,自身与山的连结时而变得具有足够的私人性,时而又变得好像与万事万物息息相关。你无法定义在山中的某个时刻,眼前和脑海闪过的一切都像细沙裹在柔软的溪流中,连续地经过。时间果真慢了下来,那是一种相当奇妙的感觉,客观来讲是现代的技能在山里并不一定奏效,更直觉上的感受是你仿佛已经经过了数月甚至数年的时间,我不知道原因何在,或许是自然的切实感在充斥着虚拟空间的日常生活中太过于稀缺了罢。危险是无法回避的事实,山岳似乎也与“死亡”这个词紧紧相连。我想我大概不会将自己置于如此危险的处境,但我更希望可以去试图理解那些无畏在山岳中失去生命的决心。以上种种大概是这次旅行之后,我想继续这项活动的理由。
最近看了宋明蔚的《比山更高:自由攀登者的悲情与荣耀》,也看了《聯合文學》有关山岳文学专题的过刊,感觉记录一下这次环勃朗峰的徒步旅行或许比较有趣。作为每天研究山的科研人员,除去需要准确详实的野外笔记,我认为对于山岳的非虚构写作或者更具文学性的描述,甚至是虚构写作都是有其意义所在的。但假使我不记录下这些,它们也不过仅仅是属于我,Yuhan,和阿尔卑斯共同的一段记忆而已。

地学边界
对于地学的理解与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