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月4日，联合健康保险公司 CEO Brian Thompson 来到纽约，参加集团的年度投资者会议。早上 6:45，他从希尔顿中城酒店走出，就在前往会议举办地的路上，一名身着黑色兜帽，手持 9mm 消音手枪的年轻男子突然出现，对汤普森连开数枪后骑着自行车逃离现场，汤普森在送往医院后不治身亡。
现场留下了几枚弹壳，弹壳上分别刻着“Delay”、“Deny”、“Depose”。
此事在美国迅速掀起轩然大波，民众纷纷……拍手称快？互联网上的叫好声，大到让联合健康的几大社媒账号都关掉了评论区。
在联合健康公司的新闻通知下，十倍有余的民众选择了“笑”｜UnitedHealthcare / Facebook
刺杀发生之前，枪手入住旅馆时曾和值班的前台女员工调情的一幕，被监控拍下。
在警方第一时间公布嫌疑人照片后，网上舆论又一次沸腾了，因为嫌疑人样貌英俊，举止潇洒，竟有很多人称赞他是“当代罗宾汉”。
因为嫌疑人太帅了，网上舆论又沸腾了丨New York City Police Department
昨日，枪手 Luigi Nicholas Mangione 被捕，他的个人资料被扒出，而他的身世又引发了互联网关于此案件的第三波沸腾。
天下苦医保公司久矣
“联合健康”，是美国最大、全球营业额第二大的保险公司。其母公司联合健康集团，位列 2024 年《财富》评选的世界五百强中排名第八，排它前面一位的是苹果。
联合健康位列第八丨《财富》
美国的医保公司这么赚钱的吗？
据美联社报道，联合健康保险为近 5000 万美国人提供保险，该公司去年的收入为 2810 亿美元，市值超过 5000 亿美元。
而财报这么好看，除了这家保险巨头业务覆盖广之外，一大原因是它们拒保率疑似业内最高。
据金融网站 Value Pengui 测算，联合医疗保险公司拒保率高达 32%，几乎每三名客户要求索赔，就有一人被拒保。
联合医疗保险公司拒保率高达 32%丨Value Pengui
这也正是 Brian Thompson 遇刺，民众纷纷叫好的原因，美国医保公司确实有吃“人血馒头”的嫌疑。
看病贵本就是美国一大民生问题。美国医疗卫生费用在 GDP 的占比明显高于其他国家，据多项数据汇总，平均住院费用为 22500 美元，一个阑尾切除术，就要花费近 3 万美元，对于复杂手术，如心脏手术，费用可能高达数十万美元。没有保险或保险覆盖不全面的患者，生一次病就将面临巨大的经济压力。
但自费购买保险也有后顾之忧。医保公司会以各种理由、繁琐的手续和流程，试图降低理赔费用甚至拒保。
美国医学协会 2023 年的一项调查发现，1/3 的医生报告称，“事先授权”导致他们治疗的许多患者发生严重病变，94% 的病人的必要治疗遭到延误，80% 的患者选择放弃治疗，造成 9% 的患者残疾甚至死亡。
“事先授权”是美国医保公司发明的一套流程：医生要提供具体的疗程、服务、药物，事先必须经保险公司同意，之后理赔申请才会被接受。换言之，先批准，再治疗。
不过这只是医保公司拒保的一大理由，有媒体总结了八类拒保理由，分别是：
1、买保险时有病因
2、太老了或者太小了
3、工作不满足赔付
4、现处国外，保险覆盖不到
5、高风险的生活方式
6、投保历史不干净
7、被处罚过
8、申请表没填完整
2010 年，《拖延、拒绝、推翻：为什么保险公司不支付索赔》出版，非常畅销，书中揭露了美国医保行业将利润置于客户健康需求之上，如何用各种策略去延迟甚至拒绝合法的理赔，以此提高公司财务业绩。
这也是刺杀现场弹壳上所刻的字“Delay（拖延）、Deny（拒绝）、Depose（推翻）”的来历。
控诉保险行业的书丨维基百科
“当代罗宾汉”就是瞄准了美国医保体制，并把枪口对准了他认为应该为此负责的高层。
今年是 Brian Thompson 在联合健康集团工作的第二十周年。2021年自他升任CEO后，联合健康保险的拒保率一直在提升，从 2020 年的 10.9% 上涨到 2022 年的 22.7%，公司营收也从 2021 年 120 亿美元，上升至 2023 年的 160 亿美元，这还是他在新冠疫情中后期的背景之下做到。两组数字的对比耐人寻味。
Brian Thompson丨联合健康集团
在 Thompson 的领导下，2021 年，联合健康保险曾准备开展新计划，即拒绝支付其认为“非关键性医院”的急诊室就诊费用，但因抗议声过多，计划暂停。
去年的投资者会议上，他也曾概述过公司将倾向理赔“基于有价值的护理”，即住院后的护理环节而非治疗环节。
甚至，联合保险公司直接用 AI 工具筛选不愿赔付的项目。
今年10月，一份来自美国参议院常设调查小组委员会的报告指出，联合保险公司一直在使用 AI 工具和名为 nH Predict 的算法来筛选保单，其中住院后护理（post-acute care）正是最常被拒保的项目，急性护理拒保率约为整体拒保率的三倍。
去年底，两名因延误治疗去世死者的家属提起诉讼，由明尼苏达州联邦法院受理。诉讼称，该人工智能模型（nH Predict）的错误率高达 90%，指用 AI 算法来筛选保单后，拒赔率显著增长。
另一家采用该算法的医保公司 Cigna 在两个月内，靠 AI 拒掉了30 多万份保险理赔。
大多数人被拒赔后，会选择“忍气吞声”，只有0.1%的人会对拒赔结果上诉。可想而知，在 Thompson 被刺杀的新闻评论区充斥着民众对美国医保公司多大的愤慨。他们分享了自己家人被保险行业花式拒保的经历，并且对 Thompson 的死亡留下嘲讽。
“我叔叔付了你们 22 年的钱，没有少过一笔，当他去世时，你们拒绝了他的保险理赔，我家为了给他看病只能申请破产，去世那一周你们还在收他的钱。”
“我生育前买了保险，条款里是 100% 覆盖的，最后被拒绝赔付是因为医院的护士们没有编制。”
“他胸口上的那个洞似乎是一种先天疾病。必须拒绝赔付。”
“谁对他充满怨气？行，嫌疑人范围缩小到 4900 万人。”
“枪手的悬赏金（一万美元）还不够我自付住院费的 1/9。”
大众也把枪手奉为当代罗宾逊而非杀人犯，甚至因为事发于纽约，网友们称其为黑暗英雄“蝙蝠侠”。
枪手：名校毕业的精英工程师，
反思着工业化与科技的另一面
12 月 9 日，枪手 Luigi Mangione 在麦当劳用餐时，因店员举报而被抓捕。被捕时，Luigi 身上带着一份三页控诉医保公司将利润置于患者健康之上的宣言，以及一把靠 3D 打印零件组装成的 9mm 手枪。
枪手所用的自制 9mm 手枪丨ABC
网友们迅速扒出了 Luigi Mangione 的身份信息，才发现他并非是职业枪手，而是典型美国精英出身的高材生。
Luigi Mangione，26 岁，高中毕业于一年学费近 4 万美元的美国顶级私立男校吉尔曼，他还是高中毕业典礼上的发言人。
他的家族在马里兰州有众多房产，并且运营了多家老年康复中心，还有两家乡村俱乐部。他还是马里兰州共和党代表 Nino Mangione 的表弟。
Mangione 作为典型美式精英丨社交网站截图
Mangione 大学就读于宾夕法尼亚大学的计算机科学专业，辅修数学，21 岁时就曾在斯坦福大学预科研究项目里担任首席辅导员，大学期间他成立了一个电子游戏开发俱乐部，毕业前还入选了计算机荣誉协会。2020 年他研究生毕业后，就在加州的汽车购物网站 TrueCar 担任工程师。
警方表示，他没有任何犯罪记录。但如今，他面临二级谋杀、持有上膛枪支、伪造证件和持有武器五项刑事指控。
所以是什么让一个家庭富足，前途大好的 26 岁青年，策划了对大公司高管的当街枪杀呢？
被抓捕后的 Luigi Mangione丨ABC
Mangione 刚刚被捕，警方还未披露大量案件相关的信息。但据一些媒体对他亲友的采访，以及网友对他互联网痕迹的追踪，或许可以拼凑出一些动机碎片。
据《纽约邮报》报道，在枪击事件发生前的几周前，Mangione 就已经和亲人们断联了。他的室友曾表示，Mangione 几个月前接受了背部手术，并且手术效果并不好，背痛给他的日常生活造成很大困扰。
Mangione 在阅读网站 GoodReads 的读书列表里有五本与慢性背痛相关的书，从中他的笔记里似乎可以判断他患有脊柱滑脱症。
同时，因为警方迅速封锁了 Mangione 所有的社交媒体，网友反而开始扒他的 GoodReads 书评（如今也被隐藏），发现了他在今年 1 月底，给《论工业社会及其未来》这篇论文留下的长评。
Luigi 和家人丨Instagram@mscm128
《论工业社会及其未来》作者是美国著名的“大学炸弹客” Ted Kaczynski。Kaczynski 是美国数学家，也是名恐怖分子，他从哈佛大学数学系毕业后，策划了大量的炸弹袭击事件，最终要求多家媒体刊登他这篇论文才停手。他在论文中里批评了现代工业化社会的发展，特别是科技进步对人类自由、个性以及自然环境的压迫。
Mangione 似乎在 Kaczynski 的观点里找到了许多共鸣，他们的轨道如今有了高度相似的重合，从高智商的常春藤精英到袭击他人的犯罪者。
Mangione 在长评里写道：“（我们）很容易快速而不假思索地将此视为疯子的宣言。但无法忽视他对现代社会的许多预测是多么的有先见之明……当所有其他形式的沟通失败时，暴力是生存的必要条件……这些公司不关心你、你的孩子或你的孙子孙女……‘暴力永远不会解决任何事情’这是懦夫和掠夺者发表的声明。”
Mangione 写下的书评丨goodreads 截图
据一些执法官员透露给《纽约时报》，Mangione 被捕时随身的手写宣言上写着，“联合健康的市值增长，但美国的预期寿命并没有增长……为了节省冗长的调查，我明确表示我没有与任何人合作……我为任何冲突和伤害道歉，但我必须这样做……那些寄生虫已经来了……我谴责继续滥用我们国家以获取巨额利润的公司。”
而在 Mangione 被捕后，一名叫 LM Publication 的用户在 Substack 平台上放出名为《同种疗法复合物及其后果：LM 的最后一句话》的长文。
LM 在文中提及到他母亲患有严重的神经病变，经过三位医生加自费近 20 万美元手术费后，母亲的背痛没有任何改善，他夜复一夜聆听着母亲被病痛折磨的呐喊。
他们家投保时，联合保险公司承诺每次预约都得到全额保障，而到理赔时，又被推迟或拒保，新的治疗方法被保险公司视作“没有必要”，专家咨询被限制次数，拒绝支付 X 光检测费，就连备受诟病的事前授权，联合保险都把周期从几周拖到几个月。
“他们承诺了保险，但违背了对我母亲的承诺。这些公司在数百万美国人从痛苦、折磨、死亡和痛苦的哭喊的夜晚里，赚取了数十亿美元。他们认为没有人会阻止他们。”
最后，LM 表示他正在经历和母亲一样的慢性背痛，他将用战争行径去保卫自己的生活。
这些可能是我的最后一句话。我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会来找我。我会不惜代价抵抗他们。这就是为什么我在痛苦中得以微笑丨Substack
尽管目前尚未核实该用户就是 Mangione 本人，但该篇长文里对母亲病痛时细节的描述，对制度和大公司的控诉，对自身立场的表达，像极了 Luigi Mangione 的遭遇。即便 LM 不是 Luigi Mangione，也是无数对医保公司充满愤懑不满的美国人之一。
如今，在 X、Instagram、TikTok、Reddit 等各大社交平台上，无论党派和左右阵营，充斥着民众对 Luigi Mangione 的声援，社交媒体从未如此团结过，人们视他为真正的“人民英雄”，#FreeLuigi 成了热门话题，民众甚至冲向了举报他的那家麦当劳店刷差评。
在大量报道中，也鲜有对 Mangione 暴力行为的直接控诉，多是对他精英身份的强调，主流媒体似乎把枪口抬高一寸，对准了医保公司们长期以来的拒保问题。
讽刺的是，在枪击案发生的当日下午，美国规模最大的保险公司之一的安森蓝十字和蓝盾宣布：取消此前颁布的“限制患者麻醉时间”理赔方针。
参考文献
作者：糕级冻雾
编辑：沈知涵
题图来源：Intelligenc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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