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十月长篇小说《不舍昼夜》:让微光照亮“不彻底的人”

时事   2024-11-11 11:36   北京  


《不舍昼夜》以现实主义与现代主义相结合的方法构建场景、编织情节、塑造人物、表达思想,在充溢其中的挣扎、反抗与荒诞之外,展现普通人生活之中追光的希望与隐秘而闪耀的爱。王十月为当代文学的文学景观贡献了一个新鲜的形象:“不彻底的人”,或可与屠格涅夫的“多余人”、加缪的“局外人”互相参照。


《不舍昼夜》,王十月著,花城出版社,2024年10月


几年前,王十月在文章《总有微光照亮》中,写到自己在珠三角小镇南庄的打工经历,那些灰尘与噪音,那些人与事,让我印象深刻。尽管打工经历沉重、单调、苦闷,且不乏荒诞,但作者还是在几个“可爱的姐妹”身上,看到了“一道道微光”,“让我开始学会了怀着感恩流浪,学会了宽容,学会了打开自己紧闭的心。”这让我想起此前曾读过的王十月的其他作品,《无碑》《收脚印的人》《如果末日无期》以及一些中短篇小说,其实也都充满了困境中的奋发、绝望中的希望、冰冷中的温暖、黑暗中的光亮。毋宁说,王十月是一个“追光的作家”,他笔下的主要人物也是一些“追光的人”,他的作品自然也就是“追光的作品”。


他新出版的长篇小说《不舍昼夜》,作为一部致敬加缪《西西弗神话》的作品,在充溢其中的挣扎、反抗与荒诞之外,我们仍然能感受到主人公王端午那颗火热的心,他的上进、反省以及至死不灭的羞惭与悔恨,都是人性中最为珍贵的品质。在小说的最后一章,王端午化身网红主播,在直播间里讲他的“失败学”,他认为,“通过他这个小人物失败的人生,也可以看到中国人梦想过上怎样的生活,以及为了过上这梦想中的生活,付出了怎样的努力和代价。他讲人生荒诞,但他更讲在荒诞之中的光。”无论世间多少艰难,人生多么荒诞,只要有了这些光的存在,我们就有希望。


《不舍昼夜》是王十月积蕴15年的重磅力作。小说以“70后”主人公王端午的人生轨迹为主线,详尽描绘了从20世纪70年代至2023年近半个世纪里个体生命的成长历程,以小见大,见微知著,透视社会的演变,折射时代的更迭。


自踏入文坛伊始,王十月就一直坚持现实主义的创作方法,中间也夹杂着现代主义的点缀与尝试,比如在《米岛》里,就以一株千年古树的口吻,来讲述米岛从形成到毁灭的过程;而在科幻小说《如果末日无期》里,作者则践行了“未来现实主义”的理论,使作品展现出更加鲜明的现代性与独创性;到了《不舍昼夜》,王十月仍然坚持现实主义的手法,但再次融入了现代主义的因素,并以此来构建场景、编织情节、塑造人物、表达思想,使得《不舍昼夜》这部作品呈现出足够的可读性与丰富的可阐释性。


作为一个普通的打工者,王端午身上凝聚了千千万万个打工人的优点和弱点:贫困、敏感、自尊,极力融入社会,却又对社会保持警惕、怨恨家乡;永远被家乡裹挟,抓住每一个机会逃离,却又被社会的浪头打回原地,在义气中背叛,在堕落中飞升,在爱时掺杂着恨,在生时思考着死。总的来说,王端午就是一个“不彻底的人”。这一点,王端午的妻子冯素素也看出来了,在她眼里,王端午“想做好人,却又干了坏事,想做坏人又做得不彻底”。他总是在两个极端之间摇摆不定,有时温暖有时冷酷,有时纠结有时通透,有时善有时恶——当然,大多数的“极致”并未表现在行动上,更多地是发生在内心里。王端午是如此平凡、真实而普通,如你,如我,也如他。


小说中最令人称奇、也是最具现代主义特质的一点,是作者在王端午“害死”弟弟之后,让他在哥哥的脑中复活,并与之终生相伴。因此在王端午身上至少拥有两重人格,在改名为李文艳和王端之后,又拥有了另外两重人格。终其一生,多重人格一直在相互撕扯、争夺,互有胜负,但最终王端午还是回归了最初的自我,寻找到了精神的根。与此相似的还有王端午的妻子冯素素。冯素素是书中极具个性的人物,她深受法国作家西蒙娜·德·波伏娃的影响,喜欢以“冯素素认为”“在冯素素看来”之类的口头禅与人沟通,仿佛冯素素不仅仅是她,还代表了某一类人。这时的她是复数的、理性的,而在成为王端午的妻子后,她会不自觉地以“我”为主语来进行沟通和表达,这时的她是单数的、感性的。她好像在体内安装了一套“装置”,可以随时在两种身份之间切换,这种特殊的设定使得冯素素的人物形象独特鲜活,风姿卓异。


在小说中,王端午的成长与他的阅读史密切相关,在每一个重要的人生转折点上,他用以反省的思想资源也来源于他读过的那些书。在王端午提到的几十部书籍中,非常重要的是《卡门》《卡夫卡传》《西西弗神话》《存在与虚无》《荒原狼》这几部,而其中最为关键的则是《西西弗神话》,这是王端午用以观照世界和解剖自我的主要武器。西西弗的故事来源于希腊神话,据说因得罪了诸神,西西弗被罚推一块巨石到山顶。巨石沉重,山坡陡峭,每当他用尽全力即将抵达山顶时,石头又会滚落山下。他只好重新再推一次,日复一日,永无止境。诸神认为再也没有比进行这种无效且无望的重复劳动更为严厉的惩罚了。在《西西弗神话》中,加缪对这个故事进行了重新解读。加缪感兴趣的是在回程时稍事休息中的西西弗。“我注意到此公再次下山时,迈着沉重而均匀的步伐,走向他不知尽头的苦海。这个时辰就像一次呼吸,恰如他的不幸肯定会再来,此时此刻便是觉悟的时刻。在他离开山顶的每个瞬息,在他渐渐潜入诸神巢穴的每分每秒,他超越了自己的命运。他比他推的石头更坚强。”接着,加缪继续写道:“这则神话之所以悲壮,正因为神话的主人公是有意识的。假如他每走一步都有成功的希望支持着,那他的苦难又在何方呢……无能为力却叛逆反抗,认识到自己苦海无边的生存条件,他下山的时候,思考的正是这种状况。洞察力既造成了他的烦忧,同时又消耗了他的胜利。”加缪亲手为西西弗戴上了“荒诞英雄”的冠冕,并得出结论,“应当想象西西弗是幸福的”。在中国神话中,也有一个与西西弗十分相近的人物,那就是吴刚。吴刚被罚在月宫砍伐一株桂花树,其树随砍随合,同样也是以一种永无休止的重复性劳动对其进行惩罚。我们可以想象吴刚是快乐的吗?按照加缪开出的“药方”,吴刚在砍树的前中后期,都有足够的机会对其命运进行反思,并从中发掘出乐趣和意义——即使最终他发现自己的行为并没有什么意义。马伯庸曾在小说《太白金星有点烦》里,为吴刚设想过一种自我开解的方式,那就是让吴刚在自己的“技艺”上获得慰藉:“我现在已经练到了随心而动、意到形成的境界,脑海中有什么图像,手中就劈出什么裂隙。这手绝活,除了我可没人能做到。”他怕李长庚不信,于是手起斧落,“咔嚓”一声,勾勒出一张苦闷疲惫、心事重重的老人面孔,与李长庚神似。


《不舍昼夜》中的王端午,似乎可以被解读为当代的吴刚、中国的西西弗。作为一个理想主义者,他从故乡到异乡,从少年到青年再到中年,从独身一人到为人夫为人父,从想做一个不一样的自由的人到从心底里承认自己只是一个平庸的凡人,王端午在不同的身份中反复跳转,在无尽的漂泊、劳作、谎言、丧失、病痛、愧疚、绝望中,不断反躬自省,抖落尘埃,艰难跋涉,接近自我。尽管他最终发现世界是荒诞的、生活是残酷的,但最终他还是爱着这一切,不离不弃,不舍昼夜。这爱,稀薄而强大,隐蔽而闪耀,微弱而亘古。


王端午憎恶他的故乡,但他后来发现故乡的野花与风景其实很漂亮;王端午怨恨他的父亲,但他后来也承认父亲其实是爱他的。在王端午的朋友圈里,既有刘祖之这样背刺朋友的小人,也有李中标这样温厚、诚挚的一生之友。处理弟弟和李文艳的死亡事件中,王端午主动揽责,抱愧终生,何尝不是他对人类的爱、对人性善的认同在隐秘地发挥着作用?对他来说,最大的安慰来自于热烈的爱情,无论是宋小雨、阿霞还是后来成为他妻子的冯素素,这些女性都让王端午体会到了爱情的甜美、丰盈与复杂。在和冯素素的爱情中,王端午甚至悟出:“爱,才是对死亡最有效的反抗。”


在《加缪手记》中有这样一句话:“荒谬当道,爱拯救之。”爱就是荒诞世界里那道最珍贵、最迷人的光。王十月在王端午身上,倾注了最多的情感与最大的创造力,为当代文学的文学景观贡献了一个新鲜的形象:“不彻底的人”,或可与屠格涅夫的“多余人”、加缪的“局外人”互相参照。读到小说的结尾部分时,我一直在猜想作者会给王端午安排一个怎样的结局。如果要是由我来写,可能会选择让王端午自我了结,毕竟在他身上积压了太多不能承受之重,很难处理他继续活下去以后的生存问题。但作者选择让他在直播中忽然“软软地瘫在地上”,“他最后的知觉,是裤裆一热,一泡尿没有憋住”,这种处理足够让人同情和遗憾,他的生命止于生活的终结,而尚未抵达哲学的终结处。


(作者系广东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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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容来源:《文艺报》2024年11月11日3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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