扎根笔记 | 苏沧桑:向生活要质感

时事   2024-11-24 18:03   北京  


2016年至2023年,我分别在新疆奇台县及伊犁河谷、浙江杭州富阳朱家门村、杭州龙坞茶乡和西溪湿地、湖州德清、台州玉环等地,深入田间地头,以二十四节气为时间节点,对古法造纸、草台戏班、龙井茶农、养蜂人家、桑蚕丝绸、黄酒陈酿、西湖船娘等正在渐渐离我们远去的古老手艺和行当进行了沉浸式的深度体验,创作了以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为主题的散文集《纸上》《声音之茧》。漫长的8年,像一场孤独的长跑,回顾所来径,感受最深的是5个“最”。




一、最早的缘起


最早的缘起是一个眼神。2016年初,我在杭州富阳朱家门村采风,遇见了全村唯一一个坚持古法造纸的传承人朱中华。阳光下,他举着一团经反复捶打发酵的嫩竹菌丝给我看,他看菌丝的眼神,像看着襁褓里的孩子,充满了怜爱,这一幕深深震撼了我。他说,他一定要造出会呼吸的、能流传千年的、世界上最好的纸。因为这个眼神,我一次又一次冒着严寒、踩着泥泞、忍着病痛,穿行在他的造纸坊和竹山之间,然后就有了《纸上》这本书的第一篇——近万字的散文《纸上》。这篇散文有幸于2017年在《人民文学》头条刊发,并得到卷首语的推荐:“《纸上》是有来源、现场、去向的,是有声音、色彩、味道、纹理的,是密布质感和充满活力的……”


同年,我到家乡浙江省玉环市的草台戏班深入生活,创作了3万字的散文《跟着戏班去流浪》,在《十月》刊发后,引起了很多人的共鸣,收到了大量读者反馈。一个戏剧工作志愿者说,读了三四遍,每读一次都会流泪。其中反响最强烈的是,他们在我笔下,如此近距离地看到了那些鲜为人知、原汁原味的生活,如此细微地触摸到了它的肌理、质感。正如《十月》卷首语所推荐:“文章真实地记录了特定人群的生存状态及思想情感,其真切、细微的描述,远非躲在书斋中所能完成。我们身边被忽略的现实人生,在文中挣脱了概念化的存在,变得如此鲜活且意味深长。”


中华民族优秀传统文化源远流长、博大精深,但有一些特别珍贵的如非遗文化、古老手艺行当正在渐渐远去。由此,我计划继续创作一系列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主题散文,结集成书,记录和传播中华风物之美、山水之美、劳作之美和人民之美。除了古法造纸和草台戏班,我罗列了自己最关切也最熟悉的一些古老行当,比如茶农、蚕农、养蜂人、酿酒人、船娘等。


这一计划,需要我有时间有精力深入“他们”的生活现场。幸运的是,我的定点深入生活计划列入了中国作协“作家定点深入生活”项目,也得到了我就职的浙江省作协的大力支持,这让我在兼顾部门行政工作的同时有了相对集中的深入生活的时间。我无比珍惜这难得的机会,也心怀感恩,决心克服一切困难,去向生活要质感。




二、最辛苦的事


为了追寻新疆三代养蜂人的足迹,在朋友们的帮助下,我做了大量前期联系沟通工作,然后带着一堆药和血压计飞往新疆,走进新疆东部的奇台县半截沟镇,又自驾到西部的伊犁河谷,深度体验鲜为人知的养蜂生活。其间,我克服了导航失灵、车陷泥浆、血压不稳定、身体不舒服等困难,穿越大半个新疆,行程万里,采访了王琦老人、周小通夫妇、郭靖爷孙等三代养蜂人。


印象最深刻的是,我戴着面纱帮养蜂人给蜜蜂分箱、摇蜜时,全身停了好多蜜蜂,后来才知,蜜蜂如果受惊或发怒,是会蜇死人的,现在想起来很后怕。我曾想在他们自己搭的帐篷里住一晚,被他们婉拒了,因为草原上的虫子会咬人,有的甚至会让人中毒。总以为逐花而居是浪漫的,没想到如此艰辛,甚至有生命危险。可即便如此,他们也不肯往自己的蜂蜜里掺一点假。我创作了两万字的散文《牧蜂图》,力图以动人的文字,讲述上世纪80年代初至今,浙江新疆三代养蜂人浪迹天涯、追花夺蜜的故事,描绘一幅时空交错、如歌如诉甚至惊心动魄的绮丽画卷。在《人民文学》刊发后,收到了养蜂人的反馈,他们养蜂的朋友们都特别感谢我把人们视线外的他们写“活”了。


为了写《跟着戏班去流浪》,我深入越剧草台戏班前前后后加起来有一个月,深度体验原生态民间戏班的生活。去之前,我遭遇飞来横祸,头部受伤还未痊愈,紧接着又因十二指肠憩室炎住院,五天五夜水米未进,虽侥幸未动刀,却也折腾得死去活来。当时的我身体非常虚弱,头顶已经愈合的伤口隐隐作痛,隔几分钟整个头部从耳朵便会开始突然发热蔓延全身,心跳加速,喘不上来气,浑身无力。又正逢闷热的黄梅雨季,我的腿上被蚊子叮了很多毒包,3个月后才消肿。但最终,我坚持了下来。


顾此失彼、忙碌焦虑、悲喜交集,是这些年的常态。一方面要顾及单位工作,另一方面要深入生活。而在文学创作方面,《纸上》与《声音之茧》几乎同步进行。《声音之茧》是中国作协重点作品扶持项目,主题是关于海岛和二十四节气里的24种声音,也是在2016年开始写的,基本章节曾刊发于《东方航空》《解放日报》专栏。因深入生活,我便常常错过了在故乡海岛体验节气的机会。因此,我要一次次凑好时间节点,一次次重回故乡深入体验,这本书像老牛拖车一样写了七八年。


在《纸上》的后序中,我写到了我当时的写作状态:我在电脑上敲出的每一个字,伴随着颈椎压迫神经导致的左肩臂经年的疼痛,也伴随着文字带来的快乐战栗。




三、最难忘的画面


往事如烟,但这些年深扎中的很多细节依然刻骨铭心,无数画面特别是我触摸过的一双双人民的手,至今历历在目。


在结冰的纸浆水里进进出出40多年、没有血色、塑料般触感的捞纸工的手;被两百多度高温炒茶锅灼伤的茶农的手掌;双目失明的养蚕人像长了眼睛一样灵活的手;十个指甲都被茶渍染黑的采茶工的手;摇了30年船的船娘一边粗一边细的胳膊;缫丝工常年泡在热水里白嫩得一根线都能割出伤口的手……


湖州某村空阔的蚕房地上,平铺着一垄垄稻草,稻草上爬满密密麻麻的蚕,像巨大的二维码图像。离地半尺,架着一条条蚕凳,60岁的邵云凤和80岁的婆婆站在蚕凳上俯身喂蚕,腰弯成90度。


杭州龙坞,深夜零点,茶农黄建春站在月光和灯光的交界处,微微弯着腰,用畚箕畚着茶,那么瘦,像一棵老茶树。


台州温岭江夏村,草台戏班头肩小生丁赛菊演落难公子应天龙,一段词唱毕,戏里的“恶霸喽啰”上台来,一边叫骂一边佯装打她踢她。一根棍子眼看就要落到她身上时,突然被一个影子一把夺去——不知何时,天天坐在台下看她演戏的那个傻子已经蹿上了戏台,涨红着脸,撕心裂肺地号叫着:“不要打她,不要打她!”并哭着叫着用头和身子去撞那些“恶霸喽啰”。


新疆江布拉克,提速中的黑色敞皮火车裹挟着寒风和砂砾,试图一把将养蜂人沈建基掀翻在地。沈建基一手紧抓竹壳热水瓶和铝饭盒,一手极力伸向正呼啸向前的火车,心脏快要从胸膛蹦出来的刹那,他够上了火车皮某个突起的部分,一扯、一跃,飞身翻上了火车。


新疆伊犁河谷,雨丝像万根针尖,对着18岁的周小通一个人倾泻而下,每一根针尖都将自己的孤独扎进他更深的孤独中。


新疆碧流河,年近古稀的养蜂老人苍凉的歌声像一只苍鹰在广袤的草原上盘旋,千万只蜜蜂群起呼应,直升机般嗡嗡嗡响彻四野,千万朵鲜花群起呼应,绽开一个个小小战鼓,“千军万马”地托举着那个苍凉的歌声直上云端。孙儿郭靖的眼里渐渐噙满泪水,在心里说:“爷爷,您不会是最后一代养蜂人。”


台州玉环山里村酿酒坊里,正午的阳光泼在一个个酿酒男人曾在风浪里讨海、庄稼地里风吹日晒的健硕的后背上。光影变幻,雾气蒸腾,肌肤黑亮,像一幅油画。


杭州西溪,船娘红美微微弯曲着背,轻轻摇着橹,穿过晨雾和晨雾般浓稠的时光,驶向湖的更阔远处。她的生命形态古老、柔韧、恣意、隐忍,美如雨中匍匐的蕨类。


诚如评论家们所说,这些画面,因为与“劳动”这个伟大的主题紧密相连,呈现了江南的另一种美以及美背后的披肝沥胆甚至惊心动魄。很多读者都说自己是流着泪读完《纸上》的。俞敏洪先生在向他的千万粉丝推荐《纸上》时说:“他们把自己的心血和生命全部赋予了自己的热爱,以至于让人窥见了其中的无穷魅力和诗性。”




四、最意外的收获


我特别喜欢一位评论家所说的:“《纸上》的作者与笔下的人物形成了一种‘肝胆相照’的叙事格局,因而如此地打动人心,广受好评。”我能遇到我书里的主人公们,已是惊喜,而彼此牵挂、互认朋友更是意料之外的珍贵情缘。至今,我与他们仍保持着联系,杂志和新书出来了,我会一一寄给他们。《纸上》珍藏版出来了,我第一时间寄给他们,并邀请他们来参加我的新书分享会,每一个人的发言都特别真挚精彩,出乎在场读者们的意料。


《与茶》的主人公黄建春每年春天会给我寄他用龙井茶做的红茶九曲红梅,他知道我胃寒,而红茶可以养胃。《跟着戏班去流浪》里的赛菊常常发微信给我,问我有没有回玉环,邀我去她家玩,还会拎着青蟹、榴莲去娘家小院看我的父母,有时并不告诉我。他们有困难时也会想到我,跟我倾诉,我也会提供力所能及的帮助。我长年向《牧蜂图》里的周小通购买薰衣草蜂蜜给父母公婆吃,他送我蜂蜡、蜂胶,却执意不肯收钱。我为《纸上》里的朱中华能为故宫博物院特制墙纸而高兴,也为《春蚕记》里的沈桂章夫妇身体是否还能养蚕而担忧,为丝厂沈玉琴无偿为出版社提供文创用到的蚕茧而感动,向她购买最放心的蚕丝被送给家人们。前年春天,我专门请《船娘》中的红美坐了一次西湖摇橹船,她在西湖上摇了一辈子船,这是她第一次作为游客享受坐船。《冬酿》里的老章豪爽仗义,我不在老家时,他招待我远方来的朋友,比我还周到,他们酿造的仙泉黄酒的芳香常常溢满我的家。


虽然性别、年龄、职业、性格不同,有的只是一面之交,不可能成为在任何层面上都能自如交流的好朋友,但我很幸运,我们确实一见如故,然后在心灵深处的某个地方,留下了只属于我和他之间最共情的一部分,有的心里话,他也许从未对别人说过,却对我说了。这难得的缘分,是文学之外的人生收获。


人世间最美的相遇,是心灵与心灵的同频共振。还有一份特别意外也特别珍贵的收获,是因为《纸上》,我遇见了更多的读者,也终于找到了自己。《纸上》寄托着一个虔诚写作者的初心和突破自我的野心,也自带传播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使命。但我从未料到,它一路走来,能得到那么多关爱,遇到那么多知音,甚至能为一些特殊读者带去改变命运的温暖和力量。最让我感动的是,去年年底,我在浙江十里坪监狱为7000多名民警和服刑人员作“文学之美、劳动之美”的讲座。十来位服刑人员代表流着泪和我分享了《纸上》的读后感,他们说7个故事就像7束光照亮了他们的生命,其中有一个茶农的女儿读了8遍《与茶》,说她出去后第一件事,是跪着对母亲说一声“对不起”,因为她曾经嫌弃母亲用被茶渍染黑指甲的手给她做饭,如今正是这双手,采茶挣钱为她交付赔偿金。她还要恳求母亲用这双也许最脏却是最美的手为她做一顿饭菜。


很幸运,《纸上》得到了越来越广泛的传播,至今已第十次印刷,也荣获了一些重要奖项,登上了中国好书榜、文学好书榜等榜单,入选了全国中小学图书馆推荐书目,被誉为“中国学生了解传统文化的教科书”,并将被翻译成法文等外文抵达更远的地方,让更多的人看到。


文学路上踽踽独行,我从未感到如此幸福,不仅为自己,更为我笔下的主人公们,为附丽在他们身上的古老美德和生生不息的中国精神。




五、最深刻的感受


梭罗说:“野地里蕴含着这个世界的救赎。”鲁迅先生说:“无穷的远方,无数的人们,都和我有关。”读者朋友说:“《纸上》名为纸上之辞,却是躬行之获。”在中国作协创联部、创研部、北京出版集团等单位在北京联合举办的“苏沧桑散文集《纸上》首发式暨研讨会”上,与会领导和专家一致认为,“人民”两个字,构成了这部散文集的核心要义。作者把人民的冷暖、人民的幸福真正放在了心中,把人民的喜怒哀乐真正倾注在了自己的笔端,感受到的是扑面而来的热气腾腾的生活和对人民群众的满腔热情,唤起了广大读者的共鸣和共情。


这些年的深入生活,我感触良多,收获良多。如果说有什么独特之处,那就是我将自己全身心投入其中,而不仅是作为一个采访者,去生活、去劳作、去观察、去捕捉、去探究、去打捞、去重现,真正做到身入、心入、情入,以工匠精神书写中国工匠。我亲手触摸到的、亲眼见到的、亲耳聆听到的、心灵被震撼到的、灵魂被触动到的都融入了我的作品中。那样的文字,才有可能是有张力、有质感的,才有可能是有温度、有高度、有力度的。


总结近10年来的文学创作,我最大的感悟是:自己常常站着走着,笔下的人物才能立起来;自己亲手触摸,作品才有温度;自己倾耳聆听,才能听到真正的心声;自己与天下苍生同呼吸共命运,文字才是会呼吸、有生命力的好文字。


2023年,我参加了中国作协在湖南举行的“作家活动周”活动。站在湖南第一师范学院毛泽东题写的校训“要做人民的先生,先做人民的学生”前,很感慨,因为这句校训也一直影响着我的文学创作,而我的真名苏沧桑,正是我的父亲根据毛泽东的诗词“天若有情天亦老,人间正道是沧桑”而取的。 


人民是谁?人民在哪里?于我而言,在有限的空间、有限的时间里遇见的有缘的他们,就是人民。


“‘沧桑’之名,注定你与宇宙万物、时间之门、天地众生暗暗相契。‘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在文字的世界里,愿你一如既往潇洒恣意、深情且独特!”——这是一位陌生读者对我的祝福。我深深感恩,深深铭记。


内容来源:《作家通讯》2024年6期

微信编辑:王泓烨

二审:许婉霓

三审:李晓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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