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文静:难忘田野里生动的面庞 | 新华走笔

文化   2024-11-04 07:45   北京  

来源:11月1日《新华每日电讯》

作者:于文静


作为一个“三农”领域记者,这些年行走在广袤田野,常常会遇到各种人。农民、科研人员、基层干部……一个个生动鲜活的人物,展现着最真实的生活,给人以触动和启迪。其中,有几位采访过的人物让人难忘——

一个在被窝里哭的农民

江苏无锡惠山区的水蜜桃农孙建勤,是个戴眼镜的农民。个子不高,50多岁,曾被人叫作傻子。村民说他是傻子种桃,“不知道是种桃还是种草”——大家不要的果园杂草,他抱回来放到自家园子,试验农技员讲的果园生物覆盖技术。

桃农孙建勤。受访者供图
这些年来,农科院专家介绍的技术他逐项尝试,良种、绿色种植技术综合使用,种出的水蜜桃在国内外多次获奖。农技人员把他的桃园当成推广新技术的典型。今年夏天,他还接待了来自新疆的果农团,给大家传授经验。
孙建勤与许多农民不太一样。当年因为家里穷,他把上学机会让给弟弟,自己辍学回家种地。几十年后,送儿子去重庆上大学的前一晚,他在被窝里哭了。
故事并未就此止步。孙建勤在当地农业技术学校报了名,每周末往返于无锡和苏州。几年后,父子相继毕业,“上学梦”如愿以偿。
这个爱琢磨的勤快人,自己动脑筋改良快递包装、避免水蜜桃磕碰;在果园边走边聊时,他经常掏出兜里的园艺剪刀对准树枝“咔嚓”两下。这两年,他一直琢磨的是如何能种出“小时候的味道”……
孙建勤给我的印象太深,他像海绵吸水一样渴求知识,在实践中琢磨,和农技专家交朋友,找品种、学技术、拓市场。这种爱钻研、有韧劲的劲头,让人从心底伸出大拇指。
一根铅笔盘发髻的“寻稻人”
中国农科院作物科学研究所“80后”研究员郑晓明,是我国野生稻保护专家。她的样子可以用三个画面来描述——休息时,一件连衣裙,长发披肩;海南稻圃里如数家珍介绍野生稻宝贝时,T恤长裤、一根铅笔盘着发髻,有时一根黑铅笔,有时一根红铅笔;野外收集野生稻时,在齐腰深的水里努力寻找,有时连拖鞋也不穿。
野生稻科研人郑晓明。受访者供图
在她眼中,搞农业研究不一定就得特别土。“挺想让大家看到,我们既能下田干活,也能把自己收拾利索。”
野生稻常常具有优异基因,是培育好品种的重要材料。袁隆平先生的杂交稻培育就是始于一株野生稻。近年来,我国在海南建成世界最大的野生稻种质资源圃,郑晓明是其中一位守护者。
发现好的野生稻资源,要寻找、试种、收获、研究,科研人员四季“各地为家”。郑晓明的孩子在很多地方上过幼儿园;下田的时候,她在试验田里干活,孩子就在田埂边拿着手机或者Pad玩;儿子第一个机器人课的作品,做了一个“碾米机”……
种子需要光和热,种业人是追逐光热的人。她的同事中,有夫妇都是做小米育种的,冬天在海南南繁基地忙碌,北京家里暖气漏水都没人顾及。
一分耕耘,一分收获。一个个科研人员甘坐冷板凳,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潜心研究。正是他们持之以恒、默默无闻的工作,才让更多良种、美食走上千家万户的餐桌,让大国粮仓丰盈充实,为国家发展增添底气。
探索盐碱地密码的年轻人
2023年秋天,我从北京出发,坐飞机、换汽车,一路颠簸几个小时,终于来到吉林省大安市。蓝天白云下,广阔的盐碱地上只有水泡子和碱蓬,原始、荒凉、宁静。
盐碱地是重要的战略后备耕地资源。经过人们近两年的治理,在龙海灌片种植整改项目区,已经开始长出稻穗。
“盐碱地能不能治好,关键是能不能留住这些年轻人。”常年在几个项目区上跑,中化环境控股有限公司总经理助理曲风臣的一句话,让我挺意外——不是资金、技术,而是年轻人?
中化环境大安盐碱地综合治理项目的团队成员在吉林大安乐胜乡盐碱地旱田旁合影。(新华社记者 才扬 7月16日摄)
在这些项目区上,央企招进的大学生多是学土壤、化学、环境、农学的,有知识储备,也有干事创业的理想热情。2023年秋天东北洪涝,他们千方百计和村民抢排积水,保护盐碱地水稻。
田野里有大学问。年轻人以前在学校做土壤分析,盐碱土放到盆里,而如今在大田,水和盐都是动态的,变化复杂得多;以前以为盐碱地治理投钱就行,现在发现是需要坚持……了解土地、走近农民、感受乡村,不断发现乡土中国的朴实和辽阔。
乡村生活也有挑战。盐碱地多在非常偏远的地方,大家离朋友圈越来越远。曲风臣说,常驻项目区的基本都是小伙子。平时有同事去县里办事,其他小伙子会让他给带个汉堡包,“其实并不是汉堡包有多好吃,只是觉得离城市生活没有那么遥远。”
这些年的田野中,出现了越来越多年轻人的身影。种地、土壤保护、育种、病虫害防控、农机研发、水利、电商……都是他们一试身手的舞台。他们让农耕文明悠久的国家与现代科技同频共振,让农作物更健康,土壤更有活力,餐桌更加丰富。
年轻人与农民的互动过程中,一些化学变化悄然发生。就像河北曲周县中国农大科技小院的大学生所说:“我们在这推广农业技术,村里的叔和婶总给我们送菜吃。”虽然在乡村工作生活也有不适应,也会寂寞,但从这里再出发时,年轻人的心里有了更多的理解,更多样的感情。
给大豆治病的“医生们”
今年10月上旬,我去安徽宿州采访秋粮大豆。在埇桥区栏杆镇王庄村的连片农田,金黄的大豆颗粒饱满。南京农业大学副校长王源超很兴奋,从田里拔出一株大豆、拍拍根上的土,指给我们看——都快收获了,根还是很壮实,说明病虫害防控做得好,产量有保障。
大豆“医生”王源超。受访者供图
王源超是国家大豆产业技术体系病虫害研究室主任,做了20多年大豆“医生”。黄淮海平原是大豆主产区,而宿州是这片主产区的单产“洼地”。近年来,南京农业大学和宿州合作建设研究院、大豆生物育种中心,集成良种、绿色高效技术、适用农机等措施,大面积单产提升效果明显。
“我们在这里有了千亩试验田、万亩示范田!搞植保的终于有了自己的根据地,可以踏踏实实搞科研、做推广。研究院外面就是试验田,能第一时间把新成果在田里试,把好技术给农民用。”王源超很兴奋。
近些年来,王源超感触很深。一是有地方政府支持,和种植大户合作,成果才能加快落地。二是农民最需要的是方便好用、价格便宜的技术。
“以前防控大豆根部病虫害,只要高垄宽行种植、打药就可以。但在实践中,起垄麻烦,宽行影响栽种密度和产量,农民积极性并不高。”他说,这两年通过药剂拌种,一小瓶盖药剂加上若干种子,在塑料袋里摇一摇拌好就行,简单实惠好用,农民很欢迎。这项技术入选了农业农村部主推技术,在东北、黄淮海和南方等大豆主产区都在应用。
好技术要让农民用才有生命力。这两年,王源超团队成员频繁跑一线,晒黑了不少,但觉得更有劲头。
“以前下田有顾虑,怕被农民问这是什么病?怎么治?这两三年全国产区跑下来,不怕了。大豆有什么病害,基本心里是有底的。”团队成员叶文武,本科到博士专业都是学植保,穿着短袖T恤衫,撸起袖口可以看到原本白皙的皮肤。“黑点儿好,这样农民看着亲切,也相信我们。”戴着眼镜、有些瘦削的他笑着说。
农民很淳朴,表达认可的方式是“留我们在家吃饭”“从村里买来一大堆饮料给我们喝”“我们要走时,一路送到路口”“在东北,农民听到我们要过去,早早就采集了一些病害样本,摆在村口等着”……能够帮助农民解决实际问题,大豆“医生们”有了更多成就感。
广袤大地需要的,究竟是怎样的论文?要用什么方式,才能真正把它写好?田野的变化,农民的笑脸,是生动的答案。安心做科研,做有用的科研,是科研人员的追求,也是这片热土的期待。
■新华走笔系列报道:

新华走笔 胡戈:东北早市掠影
新华走笔 | 梁姊:下楼的权利
新华走笔 | 欧东衢:在“山外山”,观“海中海”
新华走笔 | 农家小院里的殷墟故事
新华走笔 | 跑“读”敦煌
新华走笔 | 吴光于:苦荞花开的季节
新华走笔 | 韩松:访灵渠
新华走笔 | 顾钱江:“江沿儿”随想
新华走笔 | 任沁沁:关山不远
新华走笔 | 陈聪:三口水缸,一篇乡愁
新华走笔 | 熊丰:择天下之中而立国
新华走笔 | 那人,那山,那些梦想
新华走笔法源寺边读《北京法源寺》

监制:姜锦铭 | 责编:刘小草、吉玲、刘梦妮、雷琨、赵岑 | 校对:廖艺


新华每日电讯
新华社主办《新华每日电讯》。有生命力的阅读,有温度的人和事。
 最新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