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出门成了只看花的人。
一个人出门,毫无疑问就看花。与家人出行,自顾自看花。与朋友出游,拉到一起看花。恶习难改。疫情那几年,出不了远门,把所住的地方当成了宇宙的全部,扫雷式看花,角角落落,寸草难逃。疫情后,积懒成疾,门也不出,就守着院子看花。
过去旅行,到了一个地方,如果是城市,一定是先逛博物馆,了解当地自古以来的人文,再游植物园,认识当地四海八荒的风土,还要溜达一下菜市场,看看当地人现在过的日子。这样才不算冒然闯入,而是稍微立体地对所到之地有了一个外围观察,然后才进入这趟旅行的正式步骤。可现在要是走进博物馆,盯着铜器、陶瓷看,往往是在判断这扭曲缠绕的线条是什么唐草纹;找到远古器物,在看刻划符号上随意几笔的线条若不是动物会是什么草;赏画,则是在想桌上为什么要放那盘水果,背景又是什么花海。甚至现在逛菜场也只在蔬菜水果区来回,成了素人一个。
我非常喜欢的花毛竹,有漂亮的竖条纹
出门只是看花,哪怕绿柳才黄半未匀,哪怕繁花早败全已枯,鸡蛋里想办法也要挑出些骨头,因为上帝总是眷顾专心致志的人。
去纽约那次,逛大都会博物馆,很快视觉疲劳,楼上有个苏州园林,去看了看,不过如此。听说还有一个艺术博物馆分馆在曼哈顿北端的一处山丘上,是修道院的格局,我想修道院必有花园,第二天一早去,果然有三处花园,栽种着中世纪流行的药用、食用或纯观赏植物,看到缤纷的花朵,芬芳的香草,布置在古典建筑的围合之内,仿佛穿越到了中世纪,室内古艺术,室外古花草,是一个艺术博物馆,也是一个植物博物馆。第三天又去纽约植物园,买票发现票价比我预计的低许多,不解,逛着逛着觉得奇怪,怎么有不少室内馆闭门,才反应过来,那天是周二,休息天,不爽啊,此时看到有一个馆大门开着,过去一看,有巨魔芋要开花,因为随时可能会盛开,所以这个厅不关门,园方派人守着,这是上帝给我的运气吧,不过也没全给,留了余地,巨魔芋虽然随时但尚未开花,等到很晚,它也没有散发出一丝臭味来留我,回国后才知,我前脚出门,它后面紧跟着就开了,那天的纽约,出门俱是看花人,纷纷前往植物园闻巨魔芋之臭。
纽约植物园的巨魔芋在开花前一天
有一年,去牙买加,因为治安问题,哪儿也不敢去,只能跟着本地咖啡大亨的安排走,每天就是咖啡园、咖啡店、咖啡豆、咖啡苗,当然我们也去一些景点、餐厅、博物馆,对于看花人来说,尤其是到了植物丰富的热带地区,这样多少有些可惜。但专注就有意外赠送,在逛完Bob Marley博物馆,走到户外庭院的时候,看到了一种挂红果的树,不认识,当地人跟我说这是阿奇,果子有大毒。树很高,不能细看,有些遗憾。然后被带去一个广场吃牙买加第一名的冰激凌,广场开阔,有大树,有大风吹,我看到了地上被吹落的红色阿奇果,成熟开裂,当地人说熟到这般,白色果肉做菜可吃,我当然不敢生尝。最后一站在加勒比海边度假村,自助餐的时候见到了一道似番茄炒蛋的菜,名Ackee and Saltfish,啊,这Ackee应该就是当地人口中的阿奇,而这道菜号称牙买加国菜,我看着眼熟,在来牙买加的飞机上就看到过一份旅游册子,上面有它的介绍。
在墨尔本植物园,朋友介绍植物园园长认识,带我走一圈植物园,在一个池边,园长说那边有一棵新种的椴树,是澳洲很有名的音乐人Nick Cave手植,我不是西方音乐迷,但他说的音乐人的名字熟悉,回酒店一查,原来在德国导演维姆文德斯的电影《柏林苍穹下》里见过。在我不是看花人,还是文艺小年轻的时候,喜欢看看不懂的文艺电影,维姆文德斯的《柏林苍穹下》看不懂,但是看了很多遍,Nick Cave在其中有一段表演,穿着红衣服黑马甲在台上嘶吼,台下的人摇头晃脑,其中有一个镜头,他抽了一口烟,回头把烟吐掉,就这镜头一直记得,当然我不知道这人是真实的澳洲著名音乐人。之所以Nick Cave种的是一棵椴树,因为它有一首歌,里面有一句歌词,“I put my hand over hers, Down in the lime tree arbour”,Lime就是椴树,这句歌词也刻在这棵树的标牌上。
2016年去伦敦看切尔西花展,换票之后时间尚早,在地图上看到边上有一个药草园,就顺着路走去看,我在那里第一次见到中国传过去的珙桐,盛花期虽过,但还是看到了白鸽子花挂满了树。好多年后,我才在杭州植物园见珙桐盛放的场景。那年还在伦敦的在摄政公园见到鹅掌楸开花,在国内都是高不可攀的鹅掌楸树,从来没有机会细看花朵,那一次踮脚就看清了,名符其实的树郁金香花,也是好多年后,我才在杭州的太庙遗址踮脚赏树郁金香。
珙桐盛开的鸽子花
我去越南度过一次春节,一日清晨,家人和朋友们都还在睡觉,我早早起床跑去美国驻胡志明市总领馆一带,只是为了去看一下曾经美国驻越南使馆旧地。在纪录片《Last Days in Vietnam》里,1975年美国人撤离西贡的那天,直升机进入使馆需要起降空间,一棵粗大的罗望子树成了阻碍,这棵树曾被视为美越友好关系的象征,很快被美国海军陆战队砍倒,随后一批一批美国和越南人由直升机带离,更多的人只是可怜巴巴抬头望着飞机离去。战后,美国使馆就被拆了,现在一个小公园,公园里也还有罗望子树,但肯定不是当年那棵。公园不远处是现在的美驻胡志明市领馆,树荫下,站满了人,都是等着办签证的人们。
还有一年夏天去西双版纳,走进橡胶林,看人割胶,林子走远了,割胶人不见,树深寂静处,就听到头上噼里啪啦的声响,不知道是什么,看到有落下来的果壳、种子,才知是橡胶树的蒴果完熟,在枝头崩裂掉落发出的声音。
紫色的白及花,兰花的一种
在古格,四千多海拔,见到一棵曼陀罗,本不稀奇,却让司机停车,叫全车的人下来去看,讲蒙汗药的故事。
去斯里兰卡的菩提寺,见到大菩提树,随信徒赤脚去提水给树浇水,但当时我并不确信这棵菩提树与佛陀的关系有如此之近,后来才知现在菩提伽耶的那棵大菩提树也是源自于此。
在日本一庭院听导游讲解贝多罗树,虽然觉得其错认了南北植物,但得知日本邮政之“〒”符号源于贝多罗树的树形,获益匪浅。
在台湾专门打车去一个湿地公园看水笔草,司机都不敢相信,费那么大劲去这么偏僻的一个小小的公园,不值。但十年后我在深圳再见红树林里的水笔草,觉得那次行程让我有了一点攀谈湿地保护的资本。
这么多年,出门只是看花。但要是不看花,我也不知道还有什么可看。只要上帝不关这扇窗,我绝对找不到别的门。绝处才能逢生,但我仍徜徉在花海,大风大浪袭来之前,只要目光短浅,没有什么绝处,反而处处生机。
花草之外真要还有什么欢喜的东西,也都藏在花草之中,心怀猛虎,细看蔷薇,就是这样一个看花人。
本文系《俱是看花人》作者后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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