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物件里的念想

文摘 2025-01-03 05:32 山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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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读书多了容颜自然改变

作者：丁立梅

父亲有本记账本，跟随了父亲大半辈子，被父亲悉心保存着。红色的硬皮面套着，纸张发黄，上面的笔迹，好些已模糊不清，小蝌蚪一般的，团在一起。难怪，有它的时候，我们兄妹几个，都还未出世的。

账本里夹着一张小纸条，小纸条宽约两寸，长约二十厘米。上面写的话，早就印在我们脑子里了。那句话，像花朵微微吐蕊，是羞涩的一点点：“煜,我喜欢你。”落款：毛小妹。铅笔字，字迹齐齐地朝着一边倾斜，草芽儿似的，似不堪承载夜露的沉。

煜是我父亲的名。那个时候，父亲十八九岁。据讲，是面皮白净一后生,识文断字，且会吹拉弹唱。这样一青春少年郎，在一群大字不识一个的乡亲中间，很有点鹤立鸡群的意思了。虽说当时父亲家里的成分不好，但乡亲们还是推举他做会计，管几百户人家的账目往来。

年轻的父亲满怀激动，特地跑去几十里外的老街上，很奢侈地买回一本硬塑料本，专门用来记账。田间地头，父亲埋头写字的样子，一定像极一棵饱满的植物，蓬勃茂盛，吸人眼球。毛小妹就是在这个时候，暗暗喜欢上父亲的。年轻的姑娘怀了极大的决心，写了纸条，落笔是轻浅的几个字，却又是情深意长的：“我喜欢你。”她把它偷偷塞进父亲的记账本里，也把它塞进了父亲的心里面。

父亲最终并没有娶毛小妹，而娶了我母亲。其中变故，父亲缄默不提，我们便无从知晓。但晚年的父亲，有这么一件青春的物件在，是颇得安慰的。他偶尔翻翻，会微微笑起来，那里面，他的青春正葱茏。

母亲也有件旧物件，是一件嫁衣。据说是母亲出嫁时，父亲送她的唯一彩礼。淡绿的底子上，散落着一些小红点，不过是件纯棉的袄子，母亲却珍爱得非比寻常。印象里，那件嫁衣一直躺在一只深红的樟木箱子底，里面散发出好闻的樟脑丸的味道。箱子上，挂一把铜锁。我和姐姐对那只箱子，曾生出过无限向往，觉得那里面装着的，都是神秘和美。

每年梅雨前，母亲会“咔嚓”一下，打开那把小铜锁，搬出嫁衣，在大太阳底下晒晒。母亲的手，轻轻抚过嫁衣，一寸一寸的阳光，便在她手底下蹦跳着，花朵一样的。我们站在不远处看，看呆了，黑瘦的母亲，衬着阳光的花朵，看上去多么动人。

这件嫁衣，母亲一直没舍得穿，即使在最困难的年代。嫁衣便一直簇新簇新的，淡绿的底子上，缀着一些小红点。母亲还会在梅雨前，把它搬出来，搁在大太阳底下晒。她青筋盘结的手，抚过嫁衣，抚过那些小红点，沟壑纵横的脸上，现出极端温柔的神色。岁月的河流，在她手底下哗哗流过，那是一个女人一生中，最为完美的绽放。

突然想起曾看过的一部老电影，一个女人，历经磨难，经历战乱、饥荒一场又一场的斗争，身边的亲人，一个一个离她而去，只剩她侥幸活了下来。余生也短，她独守在一幢旧房子里，抱着一只木匣子，坐在窗前，慢慢翻。木匣子里，有她年轻时的照片、年少时用过的几方手帕，还有从前的恋人写给她的信。她的手指，一下一下划过那些旧物件，苍老的脸上，缓缓浮上了天真的笑。窗前花树的影子，飘落在窗台上，堆得满满的，都是时光曾走过的样子。再孤寂惆怅的日子，有了这份念想，到底能像余炭似的，把她的心,暖一暖，再暖一暖。

岁月渐深，我对一些旧物件，也特别地眷念起来。我翻找出当年中学时的日记本，在老家墙角积满灰尘的纸箱子里。那一刻，我的心竟狂跳不已，如同尘世里的再相逢。嗨，你还在这里吗？——哦，是的，我在，我在呢。

日记本一共有五本，普通的记事本，有本封面上印着个撑伞的女孩，雨巷深深。有本封面上是一树的花开，树下跳着放风筝的孩子。有本是一扇窗，风吹着挂在窗下的风铃——符合当年我的心境，纯净、柔软、敏感、爱做梦。我翻开一篇，上面写道：

今日晴，心情却不睛，数学考得很糟糕。

再翻一篇，上面咬牙切齿着:

某某，你等着，我不会让你小瞧我的！我一定会证明给你看的！

再一篇，上面只有一行字：

人生的意义，在于不断拼搏。

有时用圆珠笔写，有时用钢笔写，字不好看，笔画瘦长，远不似今日的圆润。但我心里，却漫过一波一波的浪，感谢它们还在，让我不至于迷失了来时的路。

也向母亲找来我小时穿过的鞋。只巴掌大，鞋头上绣着黄瓜花，那是我外婆的手艺。我望着鞋，惊奇于自己曾经那么的小。外婆的身影，穿云破雾而来。矮小的女人，一生活得贫瘠悲苦，却少听到她抱怨什么，脸上总是笑微微的。她一个人住，在草屋前，搭了竹架子长黄瓜，花开时节，自然形成花廊。远观去，黄的花，大朵大朵，密密的，攀援而上，攀援而下，艳到极致，又淡到极致。外婆就坐在这样的花廊下做针线，安详得让人忘了时间流转。这世上，所谓的消失，原只是相对的。总有些旧物件，让走远的一切，又一一走回。

有高中同学不远千里来，只为取回我手里的照片。她说她找不着她的曾经了，与过去有关的物件，全在辗转之中遗失。当她得知我还留有她当年的照片，竟为之兴奋得失眠。那是她贴在我的毕业留言簿上的，黑白的一寸照，上面一张稚嫩的娃娃脸，青涩着，素面朝天。多年之后的我们，站在车站的广场上对望，彼此早已不复当年的青嫩。“你看你看，这是那时的你啊。”

我们这么望着留言簿上的照片笑，笑着笑着，就笑出了两眶泪。风轻轻拂过，身旁人潮汹涌。

总要等到一些年后，你才明白，一些旧物件里，藏着你的念想。旧日回不去的光阴——无论欢喜，无论疼痛，都是好的。因为，那是你曾经努力活过的印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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