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路摇摇晃晃的余秀华
真的可以跳舞吗?
视频采制:董天晔
走进苏州湾大剧院,余秀华诗歌舞蹈剧场《万吨月色》正在这里排练合成。她矮小的身体缓慢地向前挪动,蹲下来,一枝一枝捡起散落在地上的玫瑰花。
她用力把双手举过头顶,画出两条歪歪扭扭的弧线,仿佛一只黑色的鸟,努力挥动自己受伤的翅膀。筋疲力尽时,她仍一个字一个字有力地诵出自己的诗句:
“我要活着/像红柿子般占满秋天的山头/等你经过,都砸在你头上/我胁迫你和我一起滚下去/从打谷场上,从山坡上,从火焰上/把拳头打在生活的利刃上,才能接住/满山堕叶。”
脑瘫带来的身体残疾,让每一个简单的动作变得困难,仿佛要使出万钧之力,更别提那段接近6分钟的独舞,几乎是一次向极限发起的挑战。跳完她直接累瘫在地板上,大汗淋漓。
“总是出很多汗,可能是因为更年期到了。”喘着粗气的余秀华说,“本来已经记住动作了,刚才还是做错了几个地方,觉得羞愧,着急。”
在这之前,余秀华从未想过有一天她会在台上跳舞。直到有一天,一个叫法鲁克·乔杜里(Farooq Chaudhry)的英国舞蹈制作人,跨越大半个地球来到中国湖北钟祥市石牌镇横店村,敲响了她的门。
法鲁克几年前读到余秀华的诗,在她的诗里寻找到自己,于是想把她的诗歌“翻译”成舞蹈。“她最天才的地方,就是能用非常简单的语言来表达复杂的情感,她从不隐藏自己的挣扎和脆弱,她让我反思:什么是美?什么是爱?什么是在阴影中蛰伏?”
在横店的两周时间,法鲁克和动作指导徐素满慢慢去发现余秀华身体的可能性。法鲁克的职业生涯中,曾跟许多世界级的舞者合作过,而徐素满曾是朱丽叶·比诺什等大明星的舞蹈教练。“我想寻找的是不完美。”法鲁克说,“我认为人性最美的一面就是不完美。如果你被一个人爱,不是因为你的完美,恰恰是因为你的不完美。”
可是真正进入排练厅,余秀华发现,跳舞比写诗难多了。一个动作无数次重复,才能一点一点克服身体障碍,偏离轨道。今年4月,《万吨月色》片段亮相伦敦,余秀华在演出后哭了,因为自责动作没跟上。她想过逃跑,但又担心自己跑了,法鲁克和其他演员该怎么办。
和余秀华一起跳舞的,有两位职业舞者金花和李可华。她们近乎完美的肢体,长年累月训练的痕迹,和余秀华形成鲜明的对比。但金花说,她第一次看余秀华跳舞就被深深触动,她开始反思:舞蹈是什么?艺术是什么?怎么才能走进观众的心?
“其实动作一点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能量,她身上有一种直击人心的能量。”李可华说。和余秀华一起跳舞,让她渐渐慢下来。“以前总是急于寻找答案,现在觉得,慢一点,不用急,也许还有更好的答案。”
11月15日-17日,《万吨月色》将在YOUNG剧场世界首演,并计划明年开启海外巡演。余秀华写下这样的诗句:
“她从残疾里/取出一个轻舞飞扬的自己/她在黑夜跳舞,红色的影子甩到他面前/她从困顿里/给他取出一个不停旋转的自己。”
余秀华和舞者李可华、金花
我们活在这个世界上,都是演员
上观新闻:是什么让你下定决心跳舞?
余秀华:因为法鲁克和其他创作者们不停地沟通,他们前期做了很多的努力,一起去横店找我,觉得我好像还行。我其实一直懒得运动,天天趴在家里,他们说,你跳舞还可以活动一下身体,我就答应了。
上观新闻:你在排练厅里享受吗?
余秀华:我很享受这个过程,我喜欢流汗的状态,我这样一具残疾的身体能够做出这些动作,已经是巨大肯定了。但有时候记不住动作,我也觉得非常惭愧。
上观新闻:你有没有发现你身体新的可能性?
余秀华:没有,我希望早点丢掉这个身体,换一个。
上观新闻:你觉得你的灵魂是被你的身体困住了吗?
余秀华:对。以前我有认真思考过这个问题,我觉得灵魂和身体的关系,其实是互相选择的关系。
不是说灵魂会排斥这个身体,可能它就是需要这个身体。可是因为你上辈子得到东西过多,这辈子就让你体验不一样的,可能是这个原因。
上观新闻:那你觉得你的上辈子是什么样的身体和灵魂?
余秀华:上一辈子是个风流女人,哈哈哈。
上观新闻:这一辈子也是一个风流女人。
余秀华:是,但是条件不允许,你知道吧?灵魂是风流的,身体风流不起来嘛,这就是两者之间的矛盾嘛。
上观新闻:你怎么面对这种矛盾?
余秀华:喝酒。还是很痛苦的,其实非常痛苦。这种对抗越强烈的时候,就越痛苦。
上观新闻:酒精是你解决问题的良药吗?
余秀华:这个世界上根本就没有良药。
排练厅里的余秀华
上观新闻:在台上,你觉得你是一个演员还是余秀华?
余秀华:我干什么都是余秀华,我跳舞也是,写诗也是,干什么我觉得都是我,我从来没有说自己有什么分身。
上观新闻:我不记得在你的哪本书里看到过,你说我们活在这个世界上,都是演员。
余秀华:对,我们每个人都是演员,就是看台上的灯光打在谁身上,谁就被别人看见。台下每一个人,都会不经意之间被灯光照到,就看你有没有机会被照到。
上观新闻:那在人生的舞台上,你怎么扮演好余秀华这个角色?
余秀华:我从来没想把余秀华这个角色扮演得很好,老是觉得,做余秀华其实很辛苦。我以前就是很懒惰,今年更懒惰。
上观新闻:为什么变得懒惰?
余秀华:其实我昨天还和朋友聊起,我小时候很勤奋,包括学习。这两年才懒惰。就是有点倦,有点累。
上观新闻:但我看你在排练厅里一点都不懒惰,满头大汗,每一个动作都很认真去做到你的极致,跳舞让你重拾对生活的热情了吗?
余秀华:我其实是为了配合所有的人,不然呢?如果我跑了的话,法鲁克怎么办呢?
上观新闻:你很在意你身边的人?
余秀华:我想什么时候他们把我得罪了,我就跑了,嘿嘿。我也不是太在乎,只是觉得像可华、金花,像他们所有的人都在努力做这个事的时候,你就是不能走,你就是要尽力地把它做好。我觉得他们太认真了,这是我没有的一种精神。
上观新闻:那你觉得,人活在这个世界上,该认真执着一点,还是该自在随性一点?
余秀华:这个不重要,这个真的不重要。认真地活,随性地活,我们都会死掉。每个人有自己的选择,哪怕你很有钱,哪怕你很有名,都是一样,殊途同归。
上观新闻:那我们为什么而活呢?
余秀华:为活着而活。
《万吨月色》导演法鲁克·乔杜里
我总是处于无法被满足的状态
上观新闻:你觉得自己跳舞好看吗?
余秀华:可华和金花他们两个跳得很好看,我跳得很不好看,那是天壤之别。
上观新闻:以前我们对舞蹈有刻板印象,觉得人要腿长,手臂长,头很小,才可以跳舞。可是现在有一个趋势,我们对各式各样身材的包容度变强了,人人都可以跳舞。
余秀华:对,我在抖音上看到一个胖胖的女孩,在冰上跳舞,我觉得特别好看,我很喜欢看别人跳舞。你不会觉得她的身材不好,很漂亮。
上观新闻:你看你都能欣赏身材不好的其他人跳舞,你为什么不能欣赏自己跳的舞?
余秀华:她的动作很流畅,但我的动作不流畅,那有区别的。
上观新闻:你喜欢法鲁克的编创吗?
余秀华:我觉得有点遗憾的是,法鲁克选了一首我很早的作品《阿乐》,我都不准备拿出来发表的,是被编辑从很早的博客里找出来的。我觉得这首诗写得不好,但编辑觉得写得好。
上观新闻:我觉得这就是有意思的地方。你自己觉得好的作品,别人不一定能共情。可能你不满意的作品,反而可以打动很多人。
余秀华:我觉得是因为法鲁克的中文不好,哈哈哈。
余秀华一朵一朵捡起地上散落的玫瑰花
上观新闻:《万吨月色》里,什么最打动你?
余秀华:《万吨月色》里,苹果代表着欲望,然后又有花朵,花朵代表着女人的爱情和盛开,这是我的理解。苹果代表欲望是非常好的。我觉得不论是什么样的人都是有欲望存在的。比如我今天想吃肉,这是我的欲望,你今天想吃素,那是你的欲望。人本身就是欲望的综合体,没有欲望的个体是不存在的。
上观新闻:弗洛伊德说梦是未被满足的欲望,艺术是不是也是未被满足的欲望?
余秀华:你说跳舞吗?
上观新闻:跳舞也好,写诗也好。
余秀华:我觉得诗歌能够抵达的边界比现实要远很多很多。跳舞也一样,是躯体不断延伸,你的手臂往外延伸的过程,也是比现实要远的。
上观新闻:你觉得写诗和跳舞满足了你的欲望吗?
余秀华:精神上的欲望,是可以被自己满足的,肉体的欲望,是需要他人去满足的。但我现在觉得,哪怕别人和我在一起,我也无法被满足。这就是我现在面临的一个怪圈,总是处于无法被满足的状态。
上观新闻:这种未被满足的状态,有没有刺激你的创作欲?
余秀华:没有,只是让我觉得没意思。
上观新闻:但我看你最近还写诗了。
余秀华:因为之前太懒了,大概一个多月没有写诗,我只是想试一下,看看我还能不能写,好像还行。
上观新闻:跳舞和写诗哪个更难?
余秀华:跳舞比写诗难多了。写诗的时候,我想写就能写,词语自动冒出来。提起笔就行,把电脑打开就行。
上观新闻:那你会去修改吗?
余秀华:很少修改。你看哪个天才修改自己的作品?
上观新闻:你觉得自己是一个天才吗?
余秀华:吹牛人人都会,哈哈哈。
上观新闻:你不会给自己定创作的KPI吗?
余秀华:不会。我想写的时候就写,不想写就不写。他们有的创作者很勤奋,我想最懒的就是我,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
上观新闻:但是你最好的诗应该都不是靠勤奋写出来的。
余秀华:我记得法鲁克让我为《万吨月色》写诗,我一直拖着没写。等到了约定期限的最后一天,我对他说,你放心,今天我会把所有的诗都给你写完。那天我真的就写完了,五首。
上观新闻:截止日期就是第一生产力。
余秀华:年轻的时候,每天都可以这么写,总是有很多创造力。我刚刚开始能上网的时候,非常愿意在论坛上去和别人玩,分享自己的诗。你要维持这种输出,就要不停地想。但我现在什么都不想,输出的欲望和输入的欲望都没有了。
上观新闻:是因为随着我们年龄的增长,创造欲和创造力都会无可避免地衰退吗?
余秀华:我想应该是因为我正处在更年期,更年期过了应该就好一点。
《万吨月色》排练中
爱是一个给人身上镀金的过程
上观新闻:听说你写诗就是从给男孩子写情诗开始的,那些情诗都寄出去了吗?
余秀华:它们还用寄吗?我天天发在微博上、发在公众号上,他们看不到吗?眼睛又不瞎。
上观新闻:所以这些情绪都是有一个真实的投射体,而不是虚构的。
余秀华:基本上没有虚构的,都是真实的。或长或短,或老或少都有。
上观新闻:所以你爱过很多人?
余秀华:不是说爱。我想我原来说爱的时候,我并不知道“爱”这个字到底以什么为界限,其实我到现在也弄不清这件事。我喜欢过很多人,但是你说“爱”是非常困难,如何才能算得上“爱”?
上观新闻:但是你喜欢过的那些人,他们身上有什么共同点吗?
余秀华:他们有的长得很好看,有的长得很丑,有的年纪很大,有的很小。没有太多共同点,就是当我需要一段感情的时候,他们出现了,碰巧遇到了。我觉得,是我欠他们的。
上观新闻:除了爱情,你还关注什么创作主题?
余秀华:除了爱情,别的我都不关注。
上观新闻:你觉得爱对你来说是最重要的事?
余秀华:对,是每个人一生中都很重要的事情,是一个人在这个世界上的使命。
上观新闻:你觉得爱是一种能力吗?你很善于发现别人身上的闪光点吗?
余秀华:也不是。我觉得,爱是一种给别人身上镀金的过程。他本来没有那么好,只是你爱他的时候你才觉得他好。
上观新闻:就是情人眼里出西施。
余秀华:对,为什么没有一个人把我看成西施?哈哈哈。
《万吨月色》排练中
上观新闻:你在诗歌里很大胆地表达爱,在生活中也是这样吗?
余秀华:是,我觉得你喜欢一个人或者爱一个人,告诉对方是对双方的尊重。不管他接不接受,我觉得哪怕对方不接受,但是在他碰到困难的时候,他会想起这些喜欢的爱带给他的安慰,这很重要。
上观新闻:你有得到这样的安慰吗?
余秀华:我没有,都是我安慰别人。
上观新闻:你觉得遗憾吗?
余秀华:还是很遗憾。
上观新闻:但你接受了?
余秀华:接受了。但你知道人生最惨的东西是什么吗?就是全世界都知道你需要什么,但没有一个人可以给你。不是别人知道你不理解你,而是所有的人都理解你,但是无法给你,这就是最惨的。
上观新闻:但我们常常会说,如果这个世界上有人理解你,就没有那么孤独了。
余秀华:不是,我觉得孤独这个东西,它是永远存在的。不管有没有人喜欢你,有没有人和你在一起,它永远存在。当人来到世界上,这是上帝给你设置的一个门槛。每个人都有的这个门槛。
上观新闻:你有想过吗?如果你没有成名的话,你的生活会是什么样子的?
余秀华:我真的不知道会是什么样子,会不会离婚呢?我也不知道。
上观新闻:可能没有底气、没有能力去离婚。
余秀华:主要是有能力了,如果没有成名,我可能要等到我儿子工作以后再选择离婚。反正我到现在也没有什么底气,就是活得很茫然,很莽撞。
上观新闻:你过往的人生中有后悔的事吗?
余秀华:没有。
上观新闻:那对未来有什么期待吗?
余秀华:我期待找到一个男朋友,年轻帅气,还要有钱。
上观新闻:可是钱你已经有了。
余秀华:那是我的,不是他的。如果没有钱也可以,有钱就更好了。
上观新闻:经历了失败的感情,你现在还可以毫无保留地去爱吗?
余秀华:我不知道什么叫毫无保留,但我对爱还是充满了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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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吴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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