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一个冬天不可逾越
文/林清玄 诵/陶然
林清玄(1953年2月26日-2019年1月23日),出生于中国台湾高雄,中国台湾当代作家、散文家。著有《菩提十书》《清净之莲》《桃花心木》等,曾获国家文艺奖,被誉为“当代散文八大作家”之一。
陶然,播音员,硕士生导师。
一月,大寒
冷也冷到顶点了。
高也高到极限了。
日光下的寒林没有一丝杂质,空气里的冰冷仿佛来自遥远的故乡,带着一些相思,还有细微得难以辨别的骆驼的铃声。
再给我一点绿色吧!阳光对山说。
再给我一点温暖吧!山对太阳说。
再给我一朵云,再给我一把相思吧!空气对山岚说。
我们互相依偎取暖,究竟,冷也冷到顶点,高也高到极限了。
“日光开始温柔照耀的时候,请告诉我。”地上的青虫对着荷叶上的绿蛙说。“我忙得很呢!我还要告诉茄子、白芋、西瓜、蕹菜、肉豆、荇菜,它们发芽的时间到了。”蛙说。“那么谁来告诉我春天到来了呢?”青虫说。“你可以静听远方的雷声,或是仕女们踏青的步声呀!”蛙说。青虫遂伏耳静听,先听见的竟是抽芽的青草血液流动的声音。
我们可以等待春天的第一声雷,到草原去。那以为是地震的蛰虫都沙沙地奔跑,互相走告:雷在春天,不知道为什么这一次打到地底来了。蚱蜢都笑起来,其实年年雷都震动地底。只是蛰虫生命短暂,不知道去年的事吧! 童年老树下的回忆,在三月里想起来,特别有春阳一般的温馨。
“时万物皆洁齐而清明,盖时当气清景明,万物皆显,因此得名。”这一次让我们去看四月里碧绿的草与洁白的云吧!因为如果错过了四月的草之绿与云之白,今年就再也没有什么景色可以领略了。我走出去,感觉被和风包围,我对着一朵含苞的小黄花说:“亲爱的,四月的时候不要睡着了。”
天空突然下起雨来。对于天上的雨我们没有拒绝的权利,只能默默地接受。站在屋檐下避雨,我想:为什么初夏的雨总没来由地下着,这时,竟有一些愉快的心情,好像心里也被雨湿润了。痴痴地想起,某一年,也是这样的五月,也是这样突然的初夏之雨,与一个心爱的人奔过落雨的大街。冲进屋檐下的骑楼,抬头正与一个厢壁的石雕相遇,那石雕今日仍在, 一起走过雨路的人,却远了。
坐火车飞过田野,偶尔会见到农夫正在田中插秧,点点的嫩绿在风中显得特别温柔,甚至让人忘记了那每一株都有一串汗水。芒种,是多么美的名字。稻子的背负是芒种,麦穗的承担是芒种,高粱的波浪是芒种,天人菊在野风中盛放是芒种……有时候感觉到那一丝丝落下的阳光,也是芒种。芒种,是为光芒植根。在某些特别的时候,我呼唤着你的名字,就仿佛把光芒种植。院里的玫瑰花,从去年落了以后就没有再开。叶子倒仍然十分青翠,枝干也非常刚强,只是在落雨的黄昏,窗子结满雾气,从雾里看出,就见到了去年那个孤寂的自己。泡一杯碧螺春,看玫瑰花在暑气里挣扎开放,突然听见在遥远海边带过来的涛声,一波又一波清洗着我心灵的岬角。
刚刚确实是做了梦的,我努力回想梦境,所有的情节竟然都隐没了,只剩下一个古老的、优雅的、安静的回廊,回廊里有轻浅的步声,好像一声一声地从我的心头踩过。我果然又走进那个回廊,步声是我自己的,千回百转才走到出口,原来出口的地方满天红叶,阳光落了一地。
几棵苍郁的树,被云雾和时间洗过,流露出一种沧桑的神色。我站在这山最高的地方下望,云一波波地从脚下流过,鸟声在背后传来,我好像也懂了站在这里的树的心情——站在最高的地方可以望远,但也要承担高的冷,还有那第一波来的白露。这时站在云雾封弥的山上,我闭上眼睛,就像看见南方那明媚的海岸。
暮色过后,我会有一个真正的离开,就让天空温柔的晚霞做最后见证,有一天再看见同样美的晚霞,不管在何时何地,我都会想起你来。霜已经开始降了,风徐徐地,泪轻轻地,为了走出黑暗的悲剧,我只好悄悄离去。我走的时候,感到夜色好冷,一股凉意自我的心头掠过。
为花的开放而欢喜,为花的凋落而感伤,这样,我们永远不能认识流过的时间,是一种自然的呈现。冬天是多么美,那枝头最后落下的一朵木棉,是绝美的!
“吃过这碗汤圆,就长一岁了。”冬至的时候,母亲总是这样说。母亲亲手做的汤圆格外好吃,尤其是在寒冷的冬夜,又和着成长的传说。吃完汤圆,我们就全家围在一起喝热茶,看腾腾热气在冷的气候中久久不散。茶是父亲泡的,他每天都喝茶。但那一天,他环顾我们说:“果然又长大一些。”那是很多年前冬至的记忆,父亲逝世后,在冬至这天,我常想起他泡的茶,香味至今仍在齿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