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听翔说】楚剧《访友》传承之一斑——看陈晓檬的演出(作者:高翔)

文化   2024-10-20 00:01   湖北  

楚剧《访友》传承之一斑

——看陈晓檬的演出

作者:高翔(武汉市艺术创作研究中心)

 

《访友》是楚剧《梁祝姻缘》(《梁山伯与祝英台》)中的一折。

由名伶李百川唱红,1934年百代公司灌注了李百川与章炳炎的《送友》。

其中“两河岸”一段脍炙人口,在彼时甚为流行。

1936年,高亭公司又给张鸿奎和彭如玉灌制了《访友》。

而这一时期,主要是听旦角的演唱,男行(小生,楚剧称“外角”)表现平平。

直到抗战结束,“问艺楚剧二队”返汉,楚剧表演艺术大师沈云陔说:我们楚剧在大后方出了丑角熊剑啸,留汉的楚剧出了个小生李雅樵。

 

李雅樵在化妆

 

李雅樵《访友》颇费了一番心思,在表演、唱腔等方面下足了功夫。

1954年,剧本经戴品岸、汪文白整理,李雅樵根据个人的舞台经验,进一步加强了该剧的抒情性。

如在与祝英台相见时对“同窗共读”的美好回忆所加的唱段,为后面“听说弟许马家”急火攻心口吐鲜血铺足了“戏”,甚为合乎生活逻辑。

该剧故事简单,写假扮男装的祝英台心怡同窗书生梁山伯,并与之结拜,离别时曾许下婚约。

不久,梁山伯应约到访祝府,祝英台女装相迎。

梁山伯方知“两河岸”送别时的“九妹”就是祝英台自己。

有情人重逢自是欢喜,梁山伯顺口提及许婚之事。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地有剧本使坏。

梁山伯遂知祝英台因其父所逼,己许马家。

忽然的变故,梁山伯竟一口鲜血吐出,悻悻然抱病而归。

 


李雅樵与王文华等80届学生

 

从“剧诗”角度看,该剧层次清晰:

第一层:交代事件缘由。

分梁山伯“表场”“行路”“观景”“两小”四个段落。

“表场”,非俗套的说白,直接通过8句唱腔完成。

第一个上下句:“那一日送贤弟两河岸上,蒙贤弟临别赠言情义深长”说明事件前因。

3句:“他要我三六九日去到他家把友访”讲人物故事动机。

456句说理由:“一看我的贤弟,二看伯父伯母娘,三看那祝家的姑娘”——重点在“祝家的姑娘”。

78两句,是通过书童四九的插白,形成对白、牵马、出门等程式动作表明“到越州——祝家庄”,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交代。

这段戏给人以从远景到人物特写再到场景转换的一系列连贯心理想象变幻,叙述极简,无丝毫拖泥带水。

“行路”表演又分两段,一是用“对唱”的形式。

丑扮书童四九,在两两对唱中有七句唱腔,表明的人物心不在焉与“山伯一心访学友”的心理差异。

二是行至三岔路口,梁山伯命四九问路的对白戏,亦不落俗套,颇有风趣。

四九倒八字眉,问路问了个“哝鼻子”,口齿不清。

然而却难不倒书生梁山伯,虽是四九复述,却也能一一得以解读。

表明书生天资聪慧,悟性极高。

问明路径,自是“观景”

由“十字歌”化“一去二三里丝缰紧扣”唱段引入,简约地叙述了心如箭马蹄忙的过程。

舞台处理动静相宜,梁山伯在马上,演唱为主,心理气象在“赶路”。

书童无词,两脚生风,随音乐节奏围绕奔跑,动感画面极为强烈。

到第五句“来到祝府的门前下了走兽”翻身下马,抬头惊叹“呀!”

先唱一个20字的蹙字句“梁山伯抖一抖身上的灰尘看一看九弟他的门楼”。

再接唱10句,观看祝府居住美景获得的愉悦心情。

词言其境,实际上是在赞友人,向往心中的姑娘。

从剧本构成上看,也为人物由甚为愉悦转向极度伤感的大反转做满了铺陈。

楚剧的演唱,在声音造型上并不完善,须生与小生都是同样的发声部位,无甚区别。

一般小生演员在演出这段戏时,只知粗嗓门傻唱,身段的力点都找不到。

李雅樵遗留的影像资料,可看出其表演意图。

他在学生王文华刻意模仿其表演时说:你不能照我这样来,我是年纪大了没办法。你年轻,要发挥自己的优势。

得其一手一脚一字一句的真传,王文华没出科人先红(称“科里红”)。

1982年,王文华在民众乐园演出时,观众已趋之若鹜。

 

1982年王文华演出《送友》

 

今次,得见王文华亲授陈晓檬的《访友》表演,甚觉欣慰。

陈晓檬的表演,较为明显的优势是“秀”。

粗看,每个段落清清楚楚,段落之间逻辑关系紧密,过度自然无痕。

细看,如“表场”中演唱的“三看”,声音表现与表情配合,以及韵腔的细腻,从平淡的声腔中唱出了音乐的华彩,值得细品。

再如“下了走兽”一声惊叹后的“观景”唱段,“抖一抖身上的灰尘”不愠不火恰到好处。

书生气跃然而现,“左轻松”饱满高亢,似见树之伟岸。

“右翠柏”,字斟句酌用小腔,声音里有喜悦,音乐理解到位。

从咬字、逻辑重音的处理等方面看,也能见其道白下了一番功夫。

“两小”段落,是书童(四九)与丫鬟(人心)的幕外对白戏。

这段插科打诨的戏并不是“尬聊”,且十分有趣。

如“猜人名”——人心让四九彩:

 

   我与九相公办事有功,给我取了个美名。

   鬼名!

   美名!美名!

   好,美名……

   我打个谜你猜。一个人,浑身上下,上下浑身,皮包肉,肉包骨,上不挨,下不栽,中间一点。四九,你去猜。

   这从哪里猜起?

   到腹内去猜。

   走呐!

   哪里去?

   你叫我到屋内去猜呐。

   我是说猜人腹内的东西。

   啊,人腹内的东西……肚子?

   不是。

   板油?

   不是。

   鱼杂?

   人身上哪来鱼杂?

   啊……肝?

   对门。

   肺?

   隔壁。

   对门?隔壁?还蛮宽敞咧。哦,肝、肺,心!还有心没有猜……

 

还有歇后语的使用:桅杆上面挂剪子——高裁(才)

四九一句:“明明是个儿子伢,怎么变成了姑娘伢呢?”下场。

既是疑问,也预示了下一段戏的开端。

 

第二层:承接并推进故事

由“梳妆”“会面”“叙旧”“水落”四个段落组成。

“梳妆”分两段,一是祝英台“听说是梁兄来访友”。

登场即唱,这是传统叙事手法,不同于受西方戏剧影响的第一场就把主要人物与主要矛盾交代完。

此时的祝英台“表场”已省略,直接唱出“又是喜来又是忧”,6句交代完毕。

二是丫鬟人心报知“友到此”。

并得到安人(老夫人)的应允,但须“隔帘答话,不准卷帘相见,只恐员外回府。”

祝英台启腔“叫人心前带路梳妆台走”,丫鬟这才搀扶上楼。

梳妆过程由人心接唱7句完成。

祝英台再两句:“叫人心前带路二堂走,你去请梁大相公来会手足

“会面”分大小两个会面。

一是梁祝相见,梁山伯首先“一礼奉上”,却惊见“上面坐着一位女娇娘?

祝英台亦两句答曰:“不是贤妹出闺房,弟是英台旧同窗。

体现“无话则短”原则,绝不拖沓啰嗦。

寒暄(对唱)几句,便“请梁兄到书房再叙衷肠”,下场。

“两小”再次调侃,四九歪问,人心正答,说不清楚就走,四九亦就坡追下。

“叙旧”是抒情重头戏,观众爱看,王文华教给陈晓檬的,都是李雅樵的演出版本。

这段戏由祝英台引梁山伯上,梁山伯进书房,这次是“全礼奉上”。

从“一礼”的常情到“全礼”,是发乎于情止于礼,又在“礼数”上起了情绪变化。

相坐对面,梁山伯疑惑“祝贤弟”如何“回家来变了裙钗叫兄难解开”。

祝英台讲述了“女扮男装到杭州”,唱到第七句“我也曾问我的梁兄贵乡何地”,开启了对唱。

男女声腔上下句交替,包含对唱、领唱、合唱、男声独唱、女声独唱。

既抒情亦叙事,似一问一答。

以一人一句为主,也拆开句子一人一句腔“鱼咬尾”,紧密连贯不松懈。

楚剧在西路花鼓戏时期唱小调,为一戏一调形式,调名即戏名,多系欢快曲调。

到叙事性[迓腔]出现后,又发展出[悲迓]等腔,难得如上述欢快愉悦之[迓腔]

[迓腔]是受板腔体影响而逐步形成的腔形,其行腔上也有“一字清”痕迹。

如“原来你就是祝贤弟”一句,是西南官话中的武汉方言与江淮官话中的黄孝片方言的混用。

陈晓檬唱到“弟”字时,“眼”上报字再拖一板,其间不饰花腔、不变韵一腔到底,此即“一字清”。

梁山伯进书房全礼奉上”的“上”字,虽是“叫散”,亦是“一字清”拖腔。

其间,陈晓檬扮相俊美,身段顺畅,如唱“是缘何上面坐着……”的“何”字、“变了裙钗”的“钗”字等,小腔使用得恰如其分。

表演亦较为细腻,上述从“表场”到“观景”不赘言。

听四九“请大相公二堂相会”,陈晓檬在[垛头]中正冠整衣,边唱“梁山伯进二堂”边“挖门”。

唱到“一礼奉上”时,先打躬再忍不住偷看,略感惊诧“遮扇”唱出“是缘何上面坐着一位女娇娘”。

当得知“弟是英台旧同窗”时,面露喜色“收扇”。

请梁兄到书房”,略微欠身,抱扇打躬。

对手戏演员在演唱时,陈晓檬的表演仍在“戏”中,一丝不苟的表演,带动着观众入情进戏。

出二堂门低头提褶子迈门槛,见祝英台在等,快速再行一礼,眼含深情随行。

一个出门随行,陈晓檬走出了三个层次,“迈门槛”低头纳闷缓步,“行礼”略快显示人物不肯失礼,“随行”由慢到快——先是赏心悦目地看着祝英台的转身及背影,缓行几步再加快跟随。

再出场,情绪连贯,出场重复一个“行礼”,让人有“紧接前场”的感觉。

虽在稀疏平常的[慢长锤]中,一般人演来恨不得按“快进键”的地方。

 

陈晓檬在《访友》中的梁山伯扮相

 

陈晓檬面带欣喜,目不转睛,似小别重逢,准确的表达,却也没觉得[慢长锤]有什么不好。

叙旧的对唱,有男女声腔差异、旋律与节奏变化以及摆字、垫字产生的听觉美。

更重要的是“小腔”的运用。

女腔已相对稳定,只是演员气息运用与咬字清晰度的差异。

男腔则略显混杂,既有“洋嗓子”的唱法,也有“喊山”式的原始发声。

书生梁山伯的人物塑造,决非俊扮然后穿上服装就是。

一招一式的温文尔雅,举手抬脚的分寸把握,整体上的形体气度于细节上的含蓄,都是对这一人物的紧要塑造。

楚剧是新兴剧种,重在演唱,而唱本身则是一种声音塑造——闭眼听就是书生梁山伯。

陈晓檬恰好在《访友》中的表现,做到了声音清秀。

在演唱中,除了咬字清晰之外,对嗓音、气息的把控也十分细腻。

如“弟在杭州读书时是男子穿戴”一句,由“弟在杭州”“读书时”“是男子穿戴”三个腔组成。

“弟在杭州”高走,“州”字后面垫一个“哇”字。

“读书时”平腔松弛过度。

“是男子穿戴”接紧,“时”“是”方音相近,似重复却又在节奏上一松一紧形成错落感。“戴”先报字,然后快速收气走鼻腔共鸣再徐徐放出,收煞垫一个“呀”字完成

下句“回家来变了裙钗叫兄难解开”也是三个腔,处理方法小有变化。

“回家来”“变了裙钗”,“来”字低走与第二乐句连接,“裙”字是逻辑重音,音重且长,“钗”字略“抢”,唱成“钗哎呀”弧形滑音。

插白“哎呀”,撅嘴嗲唱“叫兄”,“难解开”“开”垫个带“擞音”的“呀”字。

10字句是“3 3 4”结构:

弟在杭州(哇)读书时是男子穿戴(呀)”,“回家来变了裙钗(呀 哎呀)叫兄难解开(呀)”,垫字可产生口语式的灵动。

实际上是:“在杭州 读书时 男子穿戴,回家来 变裙钗 兄难解开。”

接下来的对唱,无非是收与放、高与低、徐与疾、松与紧的运用。

忽略该剧“音乐剧”式的丝弦旋律,从腔形的使用与节奏的变化等处理上看,也能寻找到古老“滚唱”的痕迹。

其间,陈晓檬的唱腔依然细腻,如“弟答曰住之在越州城”句:

弟答曰”,“”字上滑用“擞音”。

住之在”,前垫“你”后垫“呀”字。

越州城”,“越州”二字行腔用“颗粒音”唱出,“城”则“一字清”。

此处不一一列举。

这段优美温情的戏,到对唱结束,梁山伯6句独唱,收在寻问“两河岸许三妹妹在何方”转到故事的下一层演绎。

 

第三层:转折与高潮

也都是在唱中完成“叙变”“痛心”“吐血”“告别”四个段落:

“叙变”,由祝英台用11句叙述前因后果,表达“姻缘已遭险阻”。

整个段落以“紧打快唱”和“紧打慢唱”形式交替进行,气氛紧张。

结尾祝英台唱蹙字上句“我和哥的姻缘事我的梁兄哥水落了三秋!

梁山伯接下句“听说弟许马家心如刀裁”,传入“痛心”段落。

陈晓檬则表现出与之前人物情绪较大的反差,他被突发事件击垮——一副病人的痴呆。

27句半,表现人物的失落与不甘,腔带苦音,楚剧尤为擅长。

有絮叨、抗争、愤恨、责问等层次内容。

节奏较前段缓和,用[小导板][原板][散板][快垛板]等板腔形式完成。

唱词亦生动,表现少年人物的意气任性,如:

“马家娶亲我山伯也来。东路来了马公子,西路来了我梁秀才。梁马二家同把岳父拜,但看你祝家庄有几个英台?”

收尾半句“出房外……”,急火攻心——“吐血”

陈晓檬目光迟缓木讷,脚根不稳,手无着落,晃晃悠悠间喷出一口老血。

祝英台“见梁兄吐鲜血我热泪满腮”,再次将气氛带入快节奏。

被扶回座椅的梁山伯再唱散唱传[快板][散板]收煞,共16句,策马而下。

该段唱腔系“怀来辙”,“坟前立个碑石块,三个大字梁山伯”的“”,唱为“be”,显然不合辙。

然而,用黄陂方言读作“bie”就通了,此种现象应是该剧在楚剧黄孝花鼓戏时期的旧本。

 

第四层:结尾

戏曲故事往往“大团圆”,但《访友》不是。

《访友》的结尾是祝英台唱一段“棒打鸳鸯各是各”,共8句,昏厥而下。

 

陈晓檬在湖北大学文学院讲授楚剧表演(2023

 

看《访友》,有时称为《大访友》,是人们喜闻乐见的剧目。

从这一剧目中,能看到楚剧的演变,看到李雅樵的创作,看到王文华的承上启下,也看到了陈晓檬作为新一代楚剧艺术传承人的坚守与不拘旧矩的个性发挥。

观此《访友》,快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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