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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孙译蔚 | 编辑:黄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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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意识到
自己太绝望了
她担心余生都要活在被霸凌的阴影下
人间故事铺
storytelling
几年前的一天,白杨的目光在电视新闻上定格,画面中是一位身陷家暴的妻子,她面容憔悴,眼神中透露着无助与绝望。
不好的感觉又来了,白杨感觉自己正一步步滑落悬崖,突然间,她失去了控制,猛然坠入深渊,她感到崩溃、无力,就像十几年前被霸凌时一样。她的心脏也无缘由地疼了起来。
近二十年里,同样的应激反应,有时一个月会在她身上发生好几次,有时是敏感的词语、画面刺激到她,有时她也搞不清楚应激发生的原因。她回想起那些伤害过她的人,他们辱骂她,在她身上叠罗汉,孤立她。她一边在心里用最恶毒的话语去诅咒他们,一边又恨自己,为什么当时没有拼死反抗。
白杨已经32岁了,她出生于中部省份一个贫困村。在离家不到一公里的村小,她遭受几年的校园霸凌。读完小学,她从村里逃到镇里,从镇里逃到县里,从县城逃到市里,顺利考入大学。
被霸凌的阴影如影随形,过去十几年里,每次受到刺激,她像被绑上一台急上急下的过山车,糟糕的状态要持续要几天,她才能慢慢平静下来。
有时,白杨跟朋友倾诉自己的痛苦,朋友劝解她“要往前看”。其实,她更希望朋友能帮她叱骂霸凌者,痛斥对方加诸她身上的伤痛。“法律、家庭从未告诉我,这件事我没有错。”白杨说。
1
一生的影响
2014年的《美国精神病学杂志》指出:经常受到欺凌的孩子在步入中年以后,会面临更大的抑郁、焦虑、自杀风险。几乎每个病人都要接受一种双重的现实:一个相对安全和可预测的现在,以及与之共存的废墟般的、一直存在的过往。
因为被霸凌,白杨长时间受失眠困扰,在那些辗转反侧的夜晚,她感觉身体里的能量瞬间消散,她陷入一股巨大的无力感中,无法自拔。为了平复情绪,她尝试冥想,呼气,吸气,一点点吸收能量。
有一次,她几天睡不着,求助于心理咨询师。对方为她催眠,她睡了快一小时。睡醒后,她感觉阳光从头顶开始,慢慢往下,最后洒满全身。她感觉温暖又舒适,很快,她心里又泛起一丝莫名的愤怒,为什么要对我好?
图源《伤痕累累的恶魔》
她发现,自己缺少追求幸福的能力,很早之前她就有这种感觉。小学时,一天下午她走在路上,路两边是一片片绿油油的菜地,阳光洒下来,到处都被照得金灿灿的。突然间,她心脏骤然疼痛,有点喘不过气。眼前的景象对她而言很漂亮,但不真实。
“有一个声音不断地告诉我,你不配,你不配得到快乐,不配得到幸福。”白杨说。
邵斌也是霸凌受害者,她今年26岁。从11岁开始,她被班里所有的同学孤立,她的书桌上时常出现写满辱骂的字条,她总是要提防男生们随时伸出的绊脚……这样的霸凌持续了三年。
高考后,邵斌离开了老家——黑龙江的一个小县城。她在市里读完大学,毕业后陆续在北京、天津工作。经历了漫长的自我修复,她逐渐接受了难以释怀的过往,她明白被霸凌不是自己的错。
只是,噩梦从11岁困扰至今。在邵斌现在的梦里,小时候霸凌过她的人,又出现在她如今的生活环境里,他们比过去更可怕,自己再次陷入困境。在梦里她觉得丢脸,小时候打不过对方,难道长大了也要看对方的脸色?
不断袭来的噩梦,让邵斌受尽折磨,她经常想结束自己的生命。上次做梦后,这个念头又出来了。痛苦中,她想起史铁生说的一句话,“想自杀的人,只是想杀死痛苦,不是想结束生命。”她意识到,自己太绝望了,她担心余生都要活在曾经被霸凌的阴影下。
2
创伤的渗透
在白杨、邵斌的人生轨迹里,霸凌者摧毁掉的东西有很多。精神创伤只是崩塌的一角,层出不穷的隐性伤害,无声无息地渗透进她们的生活、职场,以及亲密关系当中。
白杨原本就不善言谈,不善交友,遭遇霸凌之后,她对交友更为谨慎,只有通过她严格考察的人,才能被她纳入朋友圈里。
白杨在大学里读艺术实验专业,她在校园里总是独来独往,对学生之间的社交圈子避而远之,课余时间要么埋头创作,要么去看各种展览。
集体生活里,与旁人太过不同也会招惹麻烦,有人嘲讽她清高,自以为很厉害,其实什么都不是;有人贬损她胸部小,叫她“飞机场”;有人笑话她穿着土气。白杨对一个场景记忆犹新,班级里组织去公园游玩,白杨穿着一件T恤,活动时T恤滑向肩边,露出了内衣标签,上面写着“都市丽人”,旁边看到这几个字的同学笑得喘不过气,大声称呼她“都市丽人”,接着,整个班级的男生跟着笑了起来。
白杨说不清楚这些恶意的源头,她只能把原因归结于自己封闭的个性。为保护自己,她再次选择了躲避。
毕业之后,白杨的职业道路也不顺遂。
一个艺术专业毕业生,要成为一个相对成功的艺术家,不仅要靠作品,还要靠人脉,需要策展人、评论家和艺术理论家的支持。这些人物相互提携,形成了一个紧密的权力网。对于一个刚走出校园的年轻人来说,师长的提携尤为重要。学校里,一位对白杨的学业前途起一定作用的老师,就是位“强势且控制欲较强的女性”,这位老师明显偏爱那些自信、大胆、愿意表达自己观点的学生,白杨看起来沉默,还有点唯唯诺诺,老师很难注意到她,更别提青睐和扶携。
白杨的人脉网始终没有建立起来。她做过画廊的经纪人,尝试过情趣用品设计,还去电厂做过设计师。偶然一次机会,她接触到一个艺术改造项目,这个项目才真正燃起她的兴趣。2019年,参与项目还不到几个月,她意外遭遇了男性的严重伤害,关于这段遭遇,她不愿再多提一个字。
经历这件事后,白杨内心长久关闭的暗室再次被打开,她患上了抑郁症,陷入无休止的自我怀疑和痛苦中。她常常躲在家里的储物间。有时候,她站在窗边往下看,思考自己要不要跳。
这种状态,她维持了近两年。她脑袋里不停地播放,自己从小到大被霸凌、被暴力对待的经历,她难以释怀。“一直过着苦难生活的人,他的人生有什么意义?”白杨想。
图源《伤痕累累的恶魔》
与白杨不同,离开老家的环境,邵斌的大学生活过得意气风发,在同学之间她还是个响当当的人物。
只是步入职场之后,从前的阴影又一次笼上她的头顶。邵斌在北京一家广告公司工作过两年,公司里不少同事是北京本地人,学历光鲜,家世优渥,举手投足间充满了优越感,站在他们中间,她有时会感到沮丧。
不过,真正让邵斌难以忍受的,是办公室里的一些规则,比如“惩罚性”的制度——员工出现一些常规性小失误或未能满足甲方要求时,需在部门群内发红包并撰写检讨。她有过一些小失误,被“惩罚”过,这在同事当中很常见,没有人敢对这一规则提出异议。但在心里,邵斌接受不了,被“惩罚”后她觉得丢人,也更加讨厌公司的办公室文化。
那两年,邵斌在大学积攒的开朗和自信被一点点耗干,她又变成了胆小、懦弱的邵斌,“被霸凌的往事”在梦里出现得更频繁了,她决意要辞职,她不想再成为从前那个邵斌。
本文的第三位主人公,25岁的于遐,同样也是被霸凌者。
于遐现在在英国读硕士,她就读的高校排在全球前十位。她考入这所高校,"90%的原因,是可以拥有海外名校生的标签"。
前一段时间,于遐去了欧洲好几个国家游玩。朋友圈里的旅行照片里,她眼睛又大又亮,小麦色皮肤,妆容精致,身形纤瘦,看上去就是个生活优渥、无忧无虑的留学生。
她喜欢在社交媒体上分享自己光彩夺目的生活,“给外人营造一种主流认可的人设”,她解释道,“当我做自己的时候,真的发自内心没有安全感。”
于遐一度认为,那段被霸凌的经历,已经被自己抛了出去。只是最近,过往经历如同休眠火山再度苏醒,喷发出炽热的熔岩。四个月前,一个特别亲近的朋友与她绝交,男朋友与她的关系也岌岌可危。两重亲密关系的破裂,让她不得不再次回看自己的经历,今天的危机里隐隐藏着一只操控之手,她发现,十几年前被霸凌的遭遇,从未真正从她生活中离开。
在亲密关系里,于遐不敢表露自己的诉求,也很难拒绝别人。朋友要去看展,她有课不想去,但还是硬着头皮去了。她身上的衣服被朋友吐槽“难看”,她心里不舒服,觉得这话有点刺耳,纠结良久,她最终忍住了反击。如果说出来,会不会很尴尬?会不会被人讨厌?别人会不会在背后骂自己?她一下回到少年时期,女生们充满敌意的看着她,在身后对她评头论足,那种被隐形排斥的感觉,让她至今心有余悸。“我讨厌没有朋友的感觉。”
无论是与朋友还是男友相处,于遐习惯隐忍,委屈逐渐积攒,隐忍到忍无可忍,她无力处理矛盾,只能选择冷暴力。这是她与朋友、伴侣的关系陷入危机的原因之一。
于遐向心理咨询师寻求答案,对方告诉她,她与人相处时有讨好行为,背后的本质是自卑。
自卑的源头在哪里呢,她想到读小学时,她皮肤黑,同学嘲笑她丑。“黑”、“丑”的烙印一直伴随她到高中。她一度认为,就因为自己长得黑,才会被他们霸凌。
现在,小麦色成为审美主流,身边的人常赞美于遐的肤色和外貌。她没法安然接受这份赞美,她仍有严重的容貌焦虑,如果没有化妆,她是不会出门的。
“我总觉得自己配不上其他人,没法以一个正常的姿态去维系一段关系”,于遐说。
3
最灰暗的记忆
在于遐的回忆里,小学是人生中最黑暗的阶段,与人聊天时,她很少提起这段生活。
她在江西一个小县城读完小学,期间经历了长达四年的校园霸凌。霸凌从她读一年级时就开始了,她至今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被霸凌。
她记得被同学孤立之前,她的成绩下降了,这之后,原本一块吃饭的小伙伴不再约她,她试图融入其他同学的圈子,均被拒绝。慢慢地,孤立她的同学越来越多,渐渐变成了一个整体。
七八岁的于遐,没有想过求助父母,她父母很早就分开了,她跟母亲一起生活。母亲很严厉,有一次她没完成作业,母亲驾车带她出去,把她扔在了加油站,她望着母亲离去的背影哭个不停。她惧怕母亲,不敢告诉她自己被霸凌了。
绝望时,自杀的念头曾在她脑海中闪过,但没有实施。好在,那会儿QQ聊天很流行,她也注册了QQ号,在网上认识了很多朋友,“有人愿意和我说话,他们关心我,在乎我的存在”。她靠着这点仅存的温暖,捱过了艰难的童年。
升入初中后,于遐离开了原来的环境,也摆脱了霸凌者。她的成绩变好了,老师和同学们都喜欢她,她有了自己的好朋友。但她内心深处,被孤立的恐惧始终存在,她想让自己变得更加强大。
于遐读高中时,加入了一个四人小团体,成为了学校里“受欢迎的女孩们”之一。她的朋友在学校里很抢眼,无论跳舞还是社交,都游刃有余。朋友的自信感染了她,但她舞跳得不好,其他团队成员吐槽“跳得都是什么”,她感觉很难堪,但为了不被排挤,她没有反驳。
刚来英国时,于遐很不适应,与国内大学不同,英国高校没有固定班级,同学之间的关系非常松散。没有稳固的圈子,于遐很焦虑,她担心自己再次成为被孤立的目标,她有些抑郁,赶紧寻找圈子融入,直到交到新的朋友,她心里才安定下来。后来,在和心理医生的交谈中,于遐意识到,这是缺乏自我认知的表现——无法脱离环境评价自己,所以需要不断地交新朋友,并从朋友那里得到源源不断的肯定。
波士顿大学医学院的精神科教授、心理创伤治疗专家巴塞尔·范德考克在《身体从未忘记》中写道,创伤及应激相关障碍(PTSD)的征象之一,是为了应对创伤,以免自己长期处于恐惧中,这些患者学会了将大脑的一部分关闭,以缓解那些随着恐怖而来的内脏感受和情感。但在日常生活中,这些大脑部位也负责产生我们自我意识的情绪和感受。
接受心理治疗后,于遐在网络上分享了自己被霸凌的这段经历,其中有留言者分享了与她相似的经历,也谈到没有朋友的孤独感。于遐回复对方,“如果找不到合适的朋友,就先享受与自己的独处吧。”
图源《人间课堂》
和于遐相比,白杨的处境更为艰难,她遭受的校园霸凌的时间更长,伤害更严重,原生环境的支持也更脆弱。
在白杨的记忆里,霸凌自她记事起就存在。小学一年级,她被同学欺负、孤立。别人欺负她的理由很荒谬,她喜欢农村烧秸秆时,烧落的灰从空中飞下来的样子,像黑色的蝴蝶。她把自己的想法分享给同学,却被听者当成了攻击她的工具,同学们笑作一团,骂他神经病。
有一次玩游戏时,她不小心滑倒了。同学们开始在她身上叠罗汉,一个接一个,足足有六七人,她感到内脏被压得疼痛难忍,哭喊起来,但没有人停下来。这场压迫持续了很久,直到老师走进教室。在她心里,这一次的霸凌占据着重要位置。
而像以往一样,老师的呵斥,仅仅是为了制止其他孩子的行为,而不是保护白杨。她曾经跟老师讲过自己的处境,但老师没有放在心上,老师处理问题的方式是,哪个孩子不守纪律或者调皮,就惩罚他。至于被欺负的孩子如何,老师并不关心。
学校不安全,原本应该提供慰藉的家庭也不可靠。白杨的母亲一个人外出工作,父亲不止酗酒,而且性情暴戾,家庭氛围紧张又压抑。
白杨上面还有两个姐姐,女孩们不得不早早学会自立,家里的饭是她和姐姐们做的,父亲吃着饭菜、喝着酒,训斥着几个女儿。晚饭时电视里播放天气预报,她们看的最认真,因为父亲会在预报结束,随机提问播报里的气温,如果谁说错了,就要挨骂。
姐妹之间的相处也更接近丛林法则,大姐对妹妹异常严格,犯了错,大姐会用力扯白杨的耳朵,她不得不跟随她的手移动,以减轻痛楚。二姐跟白杨经常发生冲突,她省吃俭用买到的芭比娃娃,被二姐埋在菜园里。这是她人生中第一个芭比,“被二姐杀死的娃娃”,白杨对我说。
被同学欺凌得忍无可忍,白杨才告诉家里人。“为什么大家不欺负别人,就欺负你?”爸爸、姐姐都这么反问她。
她想过告诉母亲,母亲远在异乡,家里没有电话,平时一家人都是去公共电话亭打电话,女孩们排队等话筒,递到白杨手中,她还说不上几句,就被另外一个孩子抢走。
今天我们再次聊起这段经历,白杨不认为母亲能帮助她,母亲有讨好型人格,“总是习惯自责,认为别人不会错,明明不是自己的问题,她也要把责任揽到自己身上”。
4
一个复杂的受害者
读初一时,邵斌遭遇校园霸凌。这场霸凌的源头,是同学向她借钱但不肯还,邵斌逼对方还钱后,这位同学开始散播她的谣言,邵斌因此成为同学攻击的对象。有人在放学路上把她堵住,她毫不示弱,拿起提前准备的砖头,和对方较量。
肢体较量没有占到上风,霸凌者又转向更为隐蔽的心理伤害。邵斌发现,自己放在教室的东西总被人丢弃,桌子上经常出现羞辱性的字条。她不得不随时提防同学的恶作剧,落座时要留意凳子还在不在,经过走廊时要注意突然伸出来的脚绊子。
恶意源源不断。一次分座位,老师反复地问,有没有人愿意和邵斌一桌,所有的男生都拍着桌子说没有。“那一刻,我恨不得找一个地缝钻进去。” 她穿上一件漂亮的裙子,却换来一句“穿得比谁都好看,长得比谁都磕碜”。她从同学身边走过,耳边总有人喊出“SB来了”,她质问对方,他们说“谁让SB是你名字的缩写呢?”她气得说不出话,只得回家求父母改名。
邵斌变得谨慎和自卑。不敢穿漂亮的衣服,不敢成为人群中的焦点。在路上碰到同龄人,她立马躲起来,怕对方会语言霸凌自己。她逃了很多集体活动,像是看电影,因为按照以往的情况,以她为中心,周围一圈都是空的,就好像她有传染病,她觉得很丢脸。
邵斌也曾努力缓和与别人的关系,同学不清楚老师当天留的作业,她主动把自己的笔记本递给对方,但立马便被砸了回来,“假惺惺什么”。
这段晦暗的校园生活也有一点点亮光。每天放学后,发小会等邵斌一起回家,她们不同班,也不算同路,发小自己有顺路的小伙伴,但她还是选择等邵斌。两人一起走完校门口的几百米再分开,各自朝着不同的方向回家。邵斌一直感激发小, “朋友给你最大的帮助,不是她做了什么,她可以什么都不做。比如她之前跟你玩,你发生这件事儿后,她还是愿意跟你玩,这就是很大的鼓励了。”邵斌说。俩人的友情从小学维系到现在,而且变得更加亲密。
隐忍许久后,邵斌把自己的处境告诉了父母,那段时间父母正在闹离婚,天天大吵大闹,谁都没注意到女儿的异常。
妈妈先站了出来,她注册了一个贴吧账号,挨个回怼霸凌邵斌的帖子,为了保护女儿,她也会经常来学校接她放学。
爸爸起初因女儿被霸凌觉得丢人,但他还是去找对方的父母,要为女儿讨回公道,对方父母当着邵斌的面,把自家儿子打了一顿,儿子被打得到处跑,邵斌看不下去,制止了阿姨。
邵斌以为,事情到这儿就可以结束了。但回到学校,霸凌依旧继续。她又求助老师,老师之前就见过她和其他同学的争执,却没有出面处理,这一次她质问邵斌,为什么你和谁都能打起来。听到这句话后,邵斌感到更绝望了。“老师们只想要太平,而不是公平。”邵斌说。
无路可走,邵斌起了自杀的念头,那天,她晚上回到家,父母还没回来,她回想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一切,一股委屈涌上心头,她不想活下去了。但在黑暗中,她念头又转了过来:为什么死的是自己,而不是恶人。在愤怒与无力中,她在脑中不断幻想着报复对方的画面。
第二天一早,她像往常一样去路边摊吃早餐,那顿饭在她记忆里异常好吃,初升不久的太阳,把马路、小树、行人、饭桌,热气腾腾的锅笼,都蒙上了一层浅金色,也透进她的心里。真的走上了绝路,可能再也不能享受这么好的早晨了,她觉得心里亮堂了。
她开始读很多书,读《哈利·波特》,她发现真诚、勇敢、无畏、无私的赫敏,也会被人讨厌,读名人传记,她发现很多伟大的人,都经历过磨难。
值得玩味的是,邵斌以上的努力,都没有让她真正摆脱困境。让她摆脱被霸凌、被孤立处境的,是她加入的一个小团体。这个小团体,也会霸凌其他同学。
图源《金字塔游戏》
同班女生M为了学习,从后排搬到邵斌旁边。有人主动和自己做同桌,邵斌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M人缘很好,如果和她成了好朋友,自己可能不会再被欺负,邵斌想。
邵斌的有意示好得到了回应,M带着邵斌加入自己的小团体。为了讨好小团体的其他女生,青春期的邵斌不敢多做打扮,她每日穿着校服,刻意“扮丑”,满足其他女孩的优越感,“讨好她们到这种地步。”邵斌说。
这个小团体也会欺负其他同学,遇上这种情况,邵斌不会动手,她同情被欺负的同学,但不敢替受害者说话,她害怕被“抛弃”。
团体里的霸凌者看中了邵斌的头脑,有时施暴者会让她帮忙出主意,如何“欺负别人不会扩大事端”。邵斌安慰自己,她的“主意”,至少能让被欺负的同学,避免更大的欺凌。
在邵斌小心翼翼的努力下,她和M越来越亲密,有一天M当着全班同学的面说,邵斌是我最好的朋友。邵斌在心里长舒了一口气,她知道,长达两年的霸凌终于画上了句号。
邵斌也守护过被霸凌者。读高中时,同班同学Y被孤立,只是高中生的霸凌更隐蔽,他们只是孤立Y,不跟她讲话。邵斌知道被孤立的痛苦,她便主动找Y聊天,后来两人成为朋友。
大学毕业后,邵斌到北京工作,Y也在北京,两人的关系比读书时更紧密。邵斌的前男友H,就是通过Y牵线认识的。
邵斌逐渐摆脱被霸凌的阴影后,她想过很多次,假如有一天,自己走在路上,看到一帮人在欺负一个女孩子,“我应该会上前,制止他们。”邵斌说。
5
“非常想要变强”
初三摆脱霸凌后,邵斌的生活总算回到了原来的轨道,她考上高中的重点班,学习填满了她的生活。
在高中,她收获了真正的友谊。读高二时,班里调座位,她和男生W成了同桌,一开始邵斌心里抗拒,初中那会儿男生没少欺负她。她抱着井水不犯河水的态度跟W相处,慢慢地她发现W很友善,两人渐渐熟络起来。
有一天早上跑操时,邵斌跟W的哥们儿产生了冲突。早操队伍里,那个男生排在邵斌前面,几圈下来,男生在体力上落了下风,有点跟不上队伍。考虑到他是W的朋友,邵斌随口开了句玩笑“你是在跑凌波微步吗”,男生瞬间生气了,对邵斌破口大骂,朝邵斌丢纸巾,邵斌也急了,和对方打了起来。
冲突过后,W选择远离那个男生,他认为错在对方。邵斌很感动,她发现除了那些捉弄、排挤她的坏男生,也有讲道理、有原则,懂得尊重的好男生。这件事过后,她对W彻底放下了戒备。
读大学后,邵斌的一些特长,让她在同学当中很受欢迎。她参加了学院的排球队,跟其他学院打比赛,同学们围在球场四周喊,“邵斌加油,你真棒,你太厉害了,我们好崇拜。”她发现,原来自己也可以被人群簇拥。其实,她一直擅长排球,只是以前被同学孤立,很少有机会参加比赛。
她有绘画基础,大学时参加比赛得了奖。站上赛场上,或者领奖台上,同龄人在台下注视,羡慕,这样的感觉真好,她越来越自信,开始展现一切自己想展现的东西。
不过,还有许多东西,邵斌需要花更多的时间跨过去。比如与人建立信任,大学里,她的很多朋友都只是泛泛之交,她看起来开朗、阳光、积极向上,别人会跟她倾诉自己的人生问题,聊起自己的家人、朋友,她是一个很好的倾听者,且只做倾听者,她很少跟别人透露自己的过往,她很难相信一个人。
今天我们再次聊起这些,邵斌还是认为人性本恶,如果把自己完整地展现在别人面前,一定会受到来自对方的“攻击”。现在,她不再惧怕“被伤害”,但还是习惯于情感回避。
外貌问题,也是邵斌的心结。一直以来,她忘不掉那句挖苦,“穿的比谁都好看,长得比谁都磕碜”,她还是不敢穿漂亮的衣服。今天我们聊起这句充满恶意的攻击,邵斌还是有点难以释怀,“你在朋友圈看到我的照片了吗?我觉得我长得不磕碜,甚至觉得自己长得还挺好看的。”她说。
高中毕业时,妈妈拉着她去了照相馆,要给她拍一套写真。妈妈有这个习惯,邵斌每个年龄节点都拍有写真。她穿上了美美的衣服,化好了妆,十八九岁的女孩,像朵刚绽开的花一样。照片出来后,邵斌盯着看,她觉得自己挺漂亮。
不久后,一家人去外地玩儿。在那个陌生的城市里,邵斌胆子大了起来,反正也没人认识我嘛,她穿上了最好看的衣服,细细地装扮一番,对着镜子一照,整个人一下子自信了。
到了大学,她开始了报复性打扮,染发、化妆、穿着性感,她不会选美瞳型号,眼里美瞳过大了,看上去像恐怖片里的女鬼。很快她发现性感风跟自己不搭,单眼皮看上去又有点土气,她花2000块割了个双眼皮。
不无调侃地聊起这段变美经历,邵斌承认,当时她用力打扮,很大一部分原因是要扬眉吐气,“之前别人都看不起我,觉得我是丑小鸭,其实姐就是女王。”邵斌说。
邵斌不想成为弱者,无论是在学校还是职场。刚工作,她工资不算多,但会买几件很体面的衣服,一看就价值不菲。“别人会觉得我很厉害,很不好惹,不会欺负我。”邵斌说。
聊天时,邵斌谈起过往的经历,总带有一种玩世不恭的语气,仿佛事不关己。她告诉我,她用这种方式化解痛苦,也显示自己的强大,因为能驾驭痛苦。“一个人如果他曾经就是因为自己的弱小被欺负过,他会非常想要变强。”她说。
不过,聊起前男友H,邵斌又显得格外柔软。
大学毕业后,邵斌遇到了H。他很包容体贴,一起出去旅游,邵斌出了差错,他从来不指责,而是一起想办法处理问题。恋爱前H不做饭,恋爱后他查食谱,每年给她做饭、切水果。邵斌加班,H去她公司楼下等。H下班早的话,就去地铁口等邵斌,看她走出来,他一路跑向她。
邵斌想,原来自己是这么值得被爱的一个人吗?原来除了父母,还有人会愿意为我做这些。初中被霸凌的经历,让她一直对男性充满戒心,现在,她的想法发生了很大改观,也有一些男生会尊重女性、善待伴侣。
邵斌很少跟别人提起被霸凌的遭遇,即便是最亲近的朋友,她担心别人会因此看不起自己。她鼓起勇气,跟H讲述了自己被霸凌的经历,这之后,邵斌发现,H会装作不经意地赞美她,鼓励她。她和H每天有个小游戏,睡觉前说出对方三个优点,以前H对每天相同的问题,表现得很敷衍,随口夸她漂亮、性格好,这之后他会认真体察她身上的闪光点,比如潇洒、浪漫……
我们交流两周后,邵斌主动给我发来信息,“跟你聊过后,我觉得我的专业可以帮助到更多的人,我打算找找公益组织,帮一些有创伤的人做心理咨询。”
6
不再失控
与邵斌、于遐相比,白杨遭遇霸凌的周期更长,受到的伤害更严重。而且,第一次遭遇霸凌后,白杨能获得的帮助和支持微乎其微,在封闭,充满暴力的成长环境里,她自救的能力也更弱。
接受自己被无缘无故霸凌是一件艰难的事,意味着接受自己的无能、软弱,更是一种巨大的心理折磨。成年后遭遇合作方侵犯时,她如同木偶般愣住,没有做出反抗,每每想到自己当时的怯懦,白杨痛苦不已,童年时默默忍受霸凌的无助与绝望,又浮现在她脑子里。
图源《伤痕累累的恶魔》
为了安慰自己,白杨会想,是不是自己哪里做得不对,以此合理化对方的行为,但这不能消解痛苦,反而如同饮鸩止渴,否定自己后她变得更加痛苦。
白杨带着困扰她多年的问题找心理咨询师,“为什么苦难都发生在我身上”。但咨询师也无法回答她的问题,只能陪她探究每件事发生的过程。
为什么自己总是不敢反抗?这个问题太重要了,白杨决心要找到答案,经过无数个日夜的自我剖析,白杨终于找到了根源,是自己的父亲。小学二年级,由于父亲疏忽,她遭遇熟人肢体骚扰,事后她向父亲抱怨,父亲漫不经心,反过来指责了她一顿。
从白杨记事起,家就不是一个能提供庇护的地方,更令她失望的是,家庭成员也在对她施加伤害,小时候,她习惯于躲避家人——父亲醉醺醺的朋友来到家里,要跟她搭话,她害怕赶紧溜走了,父亲知道后骂她不礼貌,有一次她跟姐姐打架,姐姐面露凶光,看起来想杀了她,她吓傻了,赶紧向姐姐求饶。
她没法像邵斌、于遐那样,为自己化美美的妆。“上大学前,我一直被要求头发不超过5厘米。如果不这样做,会被我爸揍”,白杨说。她也是一个爱美的女孩子,小时候二姐偶尔会给她化妆,她乐在其中。但她记得被爸爸看到后,他恶狠狠的眼神。
“被动也是为了保护自己。没有人保护自己,你心里会怕。”白杨说。
在一个父权至上、亲情关系接近丛林法则的家庭里,作为家中年龄最小的孩子、食物链的底端,白杨在无数次的忽视与伤害中,似乎成了一个没有任何反抗能力的人。找到了原因,白杨心里涌上一股愤怒。她必须摆脱那些伤害自己的人和事,和家人断绝联系,重新开始自己的生活。
2020年,白杨与相识两年的丈夫结婚。在这之前,她与父母断绝了关系。
但这个决定并不容易,她狠不下心,又寄希望于家人向她道歉,以缓和关系。那天,白杨在电话上特别提醒母亲,小时候被熟人肢体骚扰,对自己伤害很大,父亲必须为此道歉。
那段时间,白杨刚经历过男性的侵害,她正在为维权奔波,心力交瘁。跟母亲通话几天后,她再次追问结果,母亲在电话里推脱,“你长大了,过得也挺好的,何必再去揭伤疤,伤害自己的爸爸”。听到这些,白杨心灰意冷,把家人全拉黑了。“他们从始至终都没有真正关心过我的感受。”
《身体从未忘记》中写到,虽然那些很难完全忘记那些伤痛的记忆,但通过一些新的、积极的体验,我们会从无助、愤怒和崩溃的状态中走出来,重新控制自己的生活。
梦中,白杨反复遇见那个孤立无援、渴望支持的自己。她决定采取一种疗愈方式:把自己视作自己的女儿,并想象自己能够穿越回过去,成为自己的母亲。“过去我可能没有这样的支持,但现在我可以给自己。”白杨说。她可以和自己内心的“女儿”一起面对那些伤害。
2021年,有段时间白杨心情非常低落,为了转移注意力,她参加了一个技能培训班。在班里,她遇到了一位患有双向情感障碍的朋友Q,Q知道她喜欢猫咪,经常会给白杨发一些猫的图片和视频。疫情期间,白杨一度处于崩溃边缘,那段时间Q常常和她打视频电话,给白杨分享自己身边的风景。
慢慢地,白杨和Q成了很好的朋友。她向Q分享与家人的矛盾,分享自己碰到的烦心事,Q会站在白杨的立场,支持她,指责那些伤害她的人。同时,在一些问题上,Q也会引导白杨换个角度思考,更理性看问题。
Q对白杨的珍视,体现在很多小细节上。她曾经照着给白杨拍的照片,画成了一幅画。这份友谊不是单向的,白杨也会在Q不开心时陪伴她安慰她,这种被需要的感觉,白杨很喜欢。
白杨也学着去了解自己的需求。结婚后,在和丈夫的相处中,白杨逐渐意识到自己的很多正常诉求被压抑了。家人很节俭,姐姐坚持手洗衣服,夏天也很少开空调。她也如此。到上海后,她遇到了丈夫,两人相处难免有摩擦和争吵。一次争执后,白杨问丈夫为什么不能无条件迁就自己,丈夫向她解释,感情双方都有各自的需求,两人要相互理解和尊重。类似的情形多了,白杨也逐渐意识到,过去她总是讨好别人,忽略了自己。她逐渐地坦诚地对待自己,关照自己的感受,按照自己的需求做事,不再犹豫是否开空调,要不要用洗衣机。
制作娃娃,是白杨现在的主要工作,她的作品精致细腻,栩栩如生。最近,她在为一部话剧制作主角娃娃。她向我解释,这是商业创作,抑郁症让她放弃了艺术创作,艺术创作要自我分析、挖掘生命中的黑暗面,这给她带来了巨大的痛苦。“我希望找到一种生活方式,让自己情绪先平复下来,而不是继续无意义地自我折磨。”白杨说。
白杨也在尽力帮助别人。最近,白杨在网络上看到了一个求助的人,对方也遭遇了男性的侵害,白杨主动联系对方,分享了自己维权的经验,两人聊了几个小时,白杨不断地安慰对方、鼓励对方。“要是遇到校园霸凌的求助者,我也会想办法拉他们一把”,白杨说。
对白杨而言,情绪问题依旧棘手。她一个月里,一半以上的时间都无法工作。她计划慢慢来,先让自己放松下来,不再恐惧负面情绪,允许自己难过。“自己托举住自己,然后让自己慢慢降落,自己接住自己。”白杨说。
(备注:为保护个人隐私,文中人物白杨、于遐、邵斌为化名)
题图 | 图片来自《第三人称复仇》
配图 | 文中配图均来源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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