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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龙玉环 | 编辑:黄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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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春三月,在法国留学的李迟,第二次住进了精神病院,从无尽的学业焦虑中解脱出来,过上了吃饭吃药、散步睡觉的“躺平”生活。
在这里她遇到了很多奇怪的病人:半夜来她房间拿了根香蕉和面巾纸的,兀自坐在她床上开始卷烟的,一拳把电视打爆的,在房间大小便的……“每次都让我很震撼,但想想这是在精神病院,倒也正常。”
这是李迟和抑郁症抗争的第13年。这些年里,她三次想自杀,两次住院,复读了四年,生活被搅得天翻地覆。
李迟今年26岁,四岁时她开始被父亲家暴,因为吃饭慢,大冬天被关在门外;目睹母亲被打得鲜血淋漓,家里所有木门也都被打碎;青春期时肢体暴力变成了言语攻击,她开始觉得自己像个“残次品”,“是错误的产物”。
不幸的事接踵而至,创伤多到她已经“分不清哪个是最重的”,但李迟从未放弃过自救,她奋力地向前走着,即使不知道路的尽头在哪里。
以下内容以李迟第一人称叙述:
人间故事铺
storytelling
1
在法国精神病院的两个月
今年3月,我又一次住进了精神病院,只不过这次是在法国。
因为情绪反复导致身体不适,我四天没有去学校,给老师发短信解释后,老师还是给消防部门打了电话。火警敲门时我正在吃饭,他问我愿不愿意去医院,想到前段时间几次有自杀的念头,我说我想去。急救中心的救护车很快来了,我匆匆拿了钱包、钥匙、病历和在吃的药就上了车。
我在急救中心待了三天,医生每天都会问,“还有自杀的想法吗?都是在什么时候?”我说“每天都有,一般在早上醒来和晚上入睡前”。医生又问我是不是一个人住,我说是。最后他们评估我的自杀风险系数还很高,不适合出院,我被转去了精神病专科医院。
2018年我在国内读大一时,也住院了两周,我以为会和之前一样,医生给我开点猛药,十天半月我就面目一新地出院了,但没想到这次一住就是两个月。
这家精神病院是由修道院改建的,面积很大,环境也不错,有好几处花园,甚至还有一块动物栖息保护湿地。院内多是两三层楼的低矮建筑,他们称之为中心,一层是病房,二三层是医护办公室,一共有5、6栋,收治着不同治疗时长的病人。
这间精神病院由修道院改建而成(李迟供图)
我所在的中心有29个病房,都是住院一两个月的,没有攻击性强的高危病人,但奇怪的病人不少,住进去第一天我就遇到了。
因为转院的疲惫,天一黑我就上床休息了,但我房间的门一直被人推开。为了安全,精神病院的房间门是不能反锁的,以便医护人员随时开门查看情况,但我知道开门的不是医护,因为他没和我打招呼,也没进房间,只是不停地开门、关上、又打开。
我觉得很诡异,又有些害怕,悄悄走出门去,看到是个大叔在我门口来回转悠,就回到房间搬来桌椅把门堵住了,没想到他还是不放弃,力气大到把桌椅都掀翻了。我被吓到了,连忙跑去护士站求助,有个男护工过来提醒他的房间在另一头,见他不听,强硬地架着他回自己的房间了。
因为房门不能反锁,类似的事发生过不止一次。有天半夜,突然有个病人来到我房间里,我睡得迷迷糊糊,看到他拿了什么东西准备走,我怕他拿了我的手机、钱包等贵重物品,跳起来喊住了他,说“先生你是不是拿了我的什么东西?”
他转过头来,毫不心虚地回答道“对呀”,边说边剥着他从我这偷走的香蕉,手里还攥着几张面巾纸,自如得好像在家里闲逛。我心情复杂,既觉得“怎会如此,好离谱”,又有种“没见过世面”的震撼,不敢与他起冲突,就又回去睡觉了。后来我才知道他平等地打扰所有人,深夜在每个人的房间游荡,过两天就被医护控制住了。
有个我入院第一天见到的在食堂和别人吵架、可能有点暴力倾向的男士,白天走进我房间,问我“你抽不抽烟”,然后自顾自地坐在我床上,开始卷起烟来;还有个看起来心智不成熟的男士来敲我的门,要我的Snapchat,我说我没有,又问我要Whatsapp账号,我也说没有,他说“不可能,你一定有,你给我。”我装傻到底,说不知道这是什么,你有需要,我带你去找护士,然后就离开了现场。
医院里的病房都是单人单间(李迟供图)
医院的病房都是单人单间,但我感觉好像住在了公共客厅,其他的病人想进就进,驾轻就熟,如入无人之境。最初几次我很害怕,但还好他们都没有什么攻击性行为,我一般会避开或者找护士帮忙,也平安无事地度过了两个月。
虽然我在医院里没有遭遇过暴力,但经常会目睹病人吵架打架或突然发病。有个女病人因为自己放在吸烟区的卷烟不见了,就去质问护工,重复地大喊“还我香烟还我香烟”,还想冲进食堂柜台里去,男护工不能对她动手,女护工又不一定能控制住暴怒下的病人,只能不停和她沟通,把她驱赶出食堂。
还有一次我在公共房间看电视,电视上播到法国总统马克龙在讲话,有个病人不喜欢他,骂了句脏话,说要换台,见没人换,气得一拳把电视屏幕打爆了,电视咚地一声砸到地上,另一个病人在旁边为他鼓掌喝彩,那个场景荒谬得我只想发笑。
中心一楼的走廊经常有尿骚味,但有一次我经过去拿药时,闻到一股难以形容的恶臭,回来看到几个护工带着手罩、口罩在那里做清洁,我不敢问发生了什么,猜测可能是有病人把粪便涂在了房间里。
几乎每天都能遇到这种见所未见、突破想象力、令人哑口无言的事,但——想想这是在精神病院,倒也正常,在这里就是一切都有可能发生。
病房里的小角落(李迟供图)
除了这些挑战接受能力的、惊心动魄的“新鲜事”之外,医院里的生活其实还算不错。房间约有20平,有衣柜、床头柜、桌子和一张可调整角度的病床,还有独立卫浴,但淋浴间是没有管子的,洗手池也没有塞子,也许是怕病人自杀。
早上8点护士会来叫起床,每日三餐按时吃饭,定时服药,其余的时间都自由安排,我总是觉得困倦,睡得很多,不睡的时候就打游戏、看漫画、画画,两个月的时间,我打通了双点医院全三星,尖塔奇兵全成就,喷射战士达人3,还通关了鱼帆暗涌。
住院期间画的画(李迟供图)
每周我还会去一次艺术疗愈工作室,边涂鸦,边和老师聊天。聊天不像我想象中的,是通过绘画做心理分析,老师也不会点评我画得怎么样,聊的是最近有什么艺术展,我回学校做了什么。在那里我感觉到了久违的放松,不再时刻挑剔自己的画技、表达,就像回到了小学的美术课。
没住院之前,我就像个上了发条的机器,不停地学习、创作,一旦中断就会十分焦虑。住进医院以后,我终于有了躺平的理由,对自己说,“这就是我休息的时间,我就要躺着,我就啥也不干”。虽然这放松的状态仅仅维持了一周,第二周我又开始担忧学业了,甚至想马上出院、回学校上课,医生知道后,给我加了抗焦虑的药,我才慢慢接受了休息这件事。
住院证明(李迟供图)
观察病情、换药、调整剂量,这个过程在两个月里循环了无数次,找到了适合的药和剂量后,我感觉自己像是溺水的人终于上了岸,不会突然坐立不安、烦躁忧虑,明显地感觉到心情变好了,能观察到外界环境的变化——天空好蓝、院子里的花开了、今天的风景好美——之前很长一段时间,我的眼里都看不到这些色彩,世界总是一片灰白。
到了第四周,或许是觉得病情控制得还不错,医生让我白天出院半天,和朋友在学校或市区逛逛,看看对外界的适应度。后来慢慢拉长时间,在外面待一整天,或者过一夜再回医院,每次我回来,都会问我在外面的感觉如何。
到最后一周,医生护士开了个会,对照表格上详细记录的病人心情、状态变化,综合评估我的病情达到了出院标准,问我“你有没有准备好出院”,我说我觉得可以了。于是我办理了出院手续,这段荒谬、奇特又难得放松的日子就此画上了句点。
出院后,我花二十欧给自己买了一大桶肯德基。在医院的两个月,吃的都是白人饭,火腿、可颂、速冻蔬菜、意大利面,或者是小米、香肠、鸡肉、蔬菜一锅炖的北非菜库斯库斯,营养是齐全,但味道寡淡,像是水煮后撒了点盐。
入院之前的大部分时间,我也是这么吃的,面包蘸奶酪,饿了才吃,只要能维持生命体征就好,吃什么都没有不同。但出院之后,我突然很想尝尝食物的味道了。
2
复杂的童年创伤
在法国的精神病院、急救中心、卫生所,在国内的精神科、脑科医院,为了让医生了解我的病因,我用不同的语言反复讲述着我的成长经历,几乎每一次,我都要从出生开始讲起。
我的父母都是江西人,父亲是恢复高考后的第一批大学生,师范大学毕业后当了中学老师,又进修了研究生,分配到高校工作,同时也经商,收购了工厂和商场做些生意。母亲在农村长大,18岁时认识了下乡考察的父亲,两人很快结了婚,婚后母亲去大专读书,在学校生下了我。因为未到法定年龄、没有结婚证,加上母亲上学无法照顾我,我被托付给了一个远房亲戚代养。一岁多时,姑姑去看望我,看到我瘦瘦小小、吃不饱饭,还一直咳嗽,就带我去了她家。我在姑姑家生活到四岁半,等母亲完成了学业后,才回到父母身边。
父亲是教育的受益者,很看重读书,又有“女生后劲不如男生,要早发力”的想法,四岁半就带我去小学注册,先后被拒绝两次,才让我去读了一年幼儿园。
我和父亲只一起生活了两年,他就被商业上的竞争对手找到漏洞做局进了监狱,母亲也因为担任公司高管连带着入狱了,只是刑期更短一些。但那两年并不是难得的美好时光,而是我二十几年挥之不去的噩梦。父亲当过军人,受过高等教育,颇有文学素养,还特别自律,每天早起运动,不抽烟、不赌博、聚餐之外的场合不喝酒,生意做得很大但生活俭朴,几乎是个完美的父亲形象——如果他没有那些严重家暴行为的话。
父亲很容易因为一些小事暴怒,他解决问题的方法就是使用暴力。母亲早上想多睡一会儿,父亲就会把她从床上拽下来殴打,不是扇几巴掌、踢几脚了事,而是会持续20分钟那么久。
他规定我晚上八点半睡觉,我有时候睡不着,他就一直打我,边打边说“快睡觉”。我吃饭吃得慢也会挨打,有一次挨打完被他关在家门外,那是个冬天的傍晚,我又冷又怕被抛弃,哭着敲门求父母放我回家,但没人应声。我哭累了,睡着在家门口,后来还是邻居听到动静,把我抱回了她家。
次数多了,我就对遭受和目睹暴力麻木了,父亲在客厅的角落里殴打母亲时,我就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僵坐着,没有任何反应。
我印象最深的两个画面是:那间学校分配的家属宿舍,除了大门和两个防盗铁门外,所有的门都是烂掉的——因为我和妈妈被打得受不了躲进房间后,父亲会徒手把门拆了,把人拖出来继续打。还有一次妈妈躲进浴室,父亲把浴室的玻璃推拉门也打碎了,我去看妈妈时,她倒在血泊里,胳膊、腿上被碎玻璃扎得鲜血淋漓。
破门而入的场景,一直是我内心最深的恐惧之一。那次在精神病院,我目睹一个病人进我的房间拿香蕉,当晚我很快睡着了,但第二天醒来后,强烈的不安全感和惊恐攫住了我,四五岁时的一幕幕又从记忆深处翻腾上来,时隔二十年,仍能让我感觉置身其中。
父母入狱后,仍然是姑姑养我。表姐当时在市里工作,姑姑一家就和我一起住在父亲的单位房里。三年半后母亲出了狱,她没有接手照顾我,而是和新交的男朋友生活在一起。
母亲是家里最小的孩子,从小备受关爱,成年后又嫁给市里有车有房有编制的“好老公”,过上了在90年代就能逛一次街买2万块钱衣服的富贵生活,没吃过社会和人情世故的苦,因此被养得颇为“天真”,或者说毫无责任感。
她喜欢玩网游、打麻将,非常容易对这类有刺激感的事上瘾,后来还发展到网赌、赌马。我四岁时,父亲晚上出去谈生意,让母亲从网吧回来照看一下我,但他凌晨12点到家,发现母亲并没有回来,还在那上网。小学一年级放学,我在马路边等她,等到所有同学都被接走了,我壮着胆子过马路回家,看到母亲在电脑前玩游戏,我说妈妈你怎么不来接我,她头都不回,说“你不是自己回来了吗?”
母亲不单单是对我这样,她对自己、对后来再婚生的儿子也是。
我高二时和外婆住了一段时间,母亲谈恋爱时怀孕了,回到外婆家坐月子,但我完全没见到过那个孩子,可能是被遗弃了,母亲从来不提这件事,就好像从没发生过一样。我同母异父的弟弟三四岁都不太会说话,医生看过了说没什么智力问题,我和母亲一起住了几周后才发现原因——母亲要么去打麻将,要么在家玩手机,让弟弟自己玩玩具,他想说话也没有人理他。
母亲习惯了依赖别人生活,这么多年只工作过一个月,因为觉得辛苦就辞职了,她长相非常漂亮,靠不停地交男朋友来覆盖生活花费和还债。为了还赌债,父亲生意合作方10万的欠条,她让对方给她2万,就把账清了,还让我把高中助学金的银行卡交给她,见我拒绝,对着我破口大骂。
在这样的环境里长大,我高中之前的生活都像在梦游一样,对现实世界缺乏基本的认知。小学时同学说要考试了好紧张,但我不知道“紧张”是种什么感觉。初中稀里糊涂进了市里的重点中学,竞争激烈,同学们很在意排名,想考个好高中、好大学,但我完全没有这样的意识,不知道考个好学校关系着未来的职业和人生。
我很难集中注意力,听课看书总是走神,几乎不写作业,思维跳跃,像个不停换台的电视机,兀自沉浸在自己的幻想里,甚至分不清现实与虚构。在作文里化用郭敬明小说,写我有个朋友在上海经历了这些,老师说你在编故事,我只觉得震撼,且疑惑,“你怎么发现的?小说里就这么写的,我觉得都很真实。”
生活上我也总丢三落四,不停地弄丢钥匙、身份证、手机等重要物品,身份证补办过5、6次。大四在医院确诊“注意力缺陷障碍”时,我只觉得如释重负——被耽误的学业、总出问题的生活,原来不全是我的错,不是我不上进、不自律、不努力,是因为我生病了。
确诊“注意力缺陷障碍”(李迟供图)
确诊之前,在父亲那里,这些全部被归为我的过错。他总说“你这样丢三落四,这辈子都不会有出息”,“家里有人包容你,到社会上老板可不会,你这辈子都没法在社会上生存”。确诊结果出来后,我有跟他提起过,他好像很快就忘了。其实他不在意我学习过程中有什么困难,只在乎最后的成绩。
初二时父亲出狱,他在镇上的民办中专找到一份工作,也把我从市里转学到镇里的寄宿学校,又让我留了一级。我很不适应完全陌生的环境,又屡屡遭受父亲的言语攻击,觉得自己比别人都差劲,像个“残次品”,产生了严重的抑郁情绪,总是莫名其妙流眼泪,看到同学打闹,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这么快乐。
于是我开始不去上学,周末跑回市里的家,不去学校,父亲拽我出门,我就大喊大叫、扒着家具不放手、怎么挨打都不去,即使去了学校,也会故意不吃饭,饿到晕倒被送医,后来甚至拿着刀跑到卫生间,反锁着门说要自杀,最后父亲才让步,说你不想上学就不上吧,我得以在家休学两个月。
后来我又转学回了市里,初三时父亲因为一心想翻案二次入狱,到我高三才出来。但这段脱离父亲控制打压的日子,我又遭遇了另一段噩梦经历。
那是十五岁的夏天,我刚中考完,母亲和男朋友出去旅游了,我一个人在家住着。姑姑打电话给我,说有人自称是父亲的“朋友”,想给我经济上的资助,还有封父亲的信要转交给我。我当时毫无防备意识,他约我在家门口见面,我就去了,又开着车带我去了他住的酒店。
后来发生了什么不必多言,我知道了原来影视剧里的迷药是真的,而且一点味道也没有。我没有报警,也没敢把这件事告诉家里任何一个人。但事情并没有就此结束,他知道我的电话和QQ号,不停地换号码联系我,在我高一时还开着车在我家门口等我,晚自习后我骑自行车到家快10点,看到那辆车吓得魂飞魄散,立刻掉头骑进了小巷里,在陌生的巷子里骑了很久,才敢绕回家看看他还在不在,等他离开就赶紧溜回家。
因为家里人都不知道这件事,后来他还敢明目张胆联系父亲,说资助我去美国读大学,给姑姑打电话,要到了我的大学地址和新号码,我跟家人说他一直在骚扰我,让他们别再理他。
但我很害怕蹲点事件会再次发生,在酒店时他也跟我聊了会天,说自己是父亲的狱友,名校计算机毕业生,因为出卖他人隐私信息而入狱的,他不觉得自己有错,觉得是凭能力赚的钱。所以即使到了法国,我也总担心他查到我的学校和住处,哪天突然看到他的那辆车停在门口。
这十多年里,我无数次回想那个场景,脑子里有无数个声音在说“我应该去报警的,我当时怎么不报警”,好像在想象中能补全这个遗憾,以及,自那以后我也不再碰任何蓝莓味的食品饮料了。
到法国后,医生给我重新做了诊断,说是复杂性创伤后应激障碍(C-PTSD),是因长期反复的人际创伤经历而形成的心理疾病。他让我找到对我造成最大创伤的一件事,把它解决了,那些小的创伤可能就会慢慢消失。
最大的创伤是什么?是父亲的肢体暴力,是他的言语暴力、精神控制,是在酒店的那一天,还是如影随形的尾随恐惧?我苦苦思索了很久,仍然找不到答案。
3
三次自杀危机
在法国住进精神病院前的那次自杀危机,是这些年的第三次,在国内读大学时,我也有过两次自杀的念头,都与父亲有关。
高考成绩不太理想,我只考上了三本,父亲对此很不满意,班导在入学前给新生拉了群,方便大家交流和找室友,父亲回复班导说,“不好意思,我女儿不入学了。”我当时急得不行,害怕自己没有学上。后来他又想让我去泰国读大学,帮我买好了机票,要在半夜一两点转机,家里人说这不安全,他就重新看航班,我提醒他把之前的票退了,再买的话要考虑时差,他突然发怒,把鼠标砸到我身上,“你想说我做错了是吗?”我被吓懵了,又不敢反抗,一下子跪下了,一直解释说,“不是这样,我没这个意思。”
还好最后在周围人的劝说下,父亲还是让我去广州读大学了。同宿舍有个女生,开学那天全家都来帮她收拾宿舍,她每天都和父母打电话,妈妈还来学校和她挤在窄小的单人床上住了半个月。我第一次见到原来有人的家庭是这么幸福和谐,受到了很大的冲击。又因为父亲长期的打骂,我习惯了向内攻击,总觉得别人不喜欢我,睡得稍微晚点,关灯、拉椅子、冲厕所发出声响,哪怕别人不说什么,也幻想她们在心里对我有意见,渐渐地,被新生活的欣喜冲刷走的抑郁情绪又浮了上来。
第一学期结束后的寒假,我把身份证弄丢了,回老家后偷偷去补办,但因为户口以前登记在市里的党校街区没法补,我只得跟父亲坦白,他就带着我去公安局。我们各骑一辆自行车,我的那辆因为好久没骑,刹车不太灵,便骑得很慢,刚好在公安局大门前被红灯卡住了,等了一分多钟。父亲在对面等得不耐烦,脸色铁青,我刚停车,他就给我了一巴掌,骂我丢三落四浪费他时间。工作人员还是说这个办不了,我一遍遍地解释,父亲在旁边又生起气来,当着大厅所有人的面又扇了我一巴掌,然后就扔下我自己走了。
这时候我才开始觉得难过,流眼泪,推着车一路走回去,又不想回家,就在家周围来来回回走着,门口有一条河,我当时很想跳进去,最后也只是回到家,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几次起了强烈的自杀念头。
意识到自己病到无法自控的程度了,返校后我立刻去了医院,诊断结果为中度抑郁,陪同我去看病的男友随即提出了分手。
双重打击下,我不想去上学了,老师从同学那了解了我的情况,让父亲来了学校,希望他帮我办一年休学,他坚决不同意,最后双方各退一步,让我去珠海的一个精神病院住段时间,等医生觉得好转了,开个证明,才能复学。
我原本不想和父亲一起生活、日夜相处,医生说如果没人陪护,就要住大病房,然后带我去看了它。那是个很大的房间,十几个床位沿墙并列,有看起来只是抑郁了的病人,也有戴着手铐脚铐的,还有疑似精神分裂的,行为神态像僵尸一样,意识不清醒,盯着我说胡话,我就被吓退了,父亲虽然也可怕,但至少理智尚在。
精神病院的生活,总是大同小异:不能反锁的门、食堂的一日三餐、吃药、谈心、记录病情、调整药量、看书消磨时间。有父亲陪同,我也可以在院里散散步,还申请外出看了个电影。两周后,我就出院回学校了。
父亲一开始无法接受抑郁这种情绪病,还带我去综合医院做各种检查,看是不是“脑癫”。后来医生、老师不断和他沟通,他态度稍微缓和了点,只是仍然觉得这是吃药就能好的病,跟我说,“你按时吃药,心理上别把自己当病人,就能康复了。”
十三四岁时我会激烈地反抗父亲的暴力,读大学后,我无师自通了自保法则,学着顺毛捋——他说韭菜要一根一根洗才干净,我说在按你的方法洗呢。他说我什么做得不对,我就主动承认错误,让他的怒气消弭于蓄力之时。他觉得自己的暴力不是“无理由的”,是在解决问题,尽管那问题可能是四岁小孩不能定时入睡,如果我顺从他的话,问题也就消失了。
就这样,大学几年很少有暴力情况了,我也尽量回避共同生活,暑假从不回家。最后一次严重的暴力,是在新冠刚爆发,居家上网课期间。那时我已经确定了要去法国留学,父亲跟我说,“不管遇到什么困难,你都不能有自杀的想法,六七十年代也有人自杀,但你看现在生活多好?”我说,“实在很痛苦的话,自杀也不是他们的错。”父亲马上变了脸色,说自杀就是意志力薄弱的人才会做的事。
我们大吵了一架,他朝我扔东西时,我极度恐慌,感觉自己的情绪已经逼近临界值,马上要因为恐惧死掉。吵完后,我回到房间瘫倒在地上,呼吸困难,这是情绪紧张导致的。我大口地喘气、尖叫,尝试着摆脱这种状态。父亲听到声音后,进来拼命地摇晃我,想让我恢复“正常”,我的头在他的摇晃下,不停的碰撞地板。他的方法没有起到作用,从医学角度来说,这也不是正确的处理办法。好在他急着出门,只能放下我离开。
情绪平复下来以后,我又起了自杀的念头,想在父亲做引体向上的杆子上吊,但是想到这个场景可能会对父亲造成很大冲击,就没这么做。可我实在控制不住这个念头,就给辅导员发短信说明了情况,然后吞了大半瓶褪黑素关机睡觉了。辅导员给父亲打电话时,他正在居委会,周围人都听到了他们的对话,大家马上开车来了我家,看到我躺在床上睡着了,一众人才放下心,给父亲做思想工作,才化解了这次自杀危机。
去了广州上大学,远离父亲两三年后,我才意识到那些年错的不是我,是他。后来我去法国留学,是为了深造,也是为了离他更远一点,但最大的动力,还是我想找到一个理想的男朋友。
4
从“爱情”里寻找爱
大学里我读了本书,叫《爱的艺术》,书里说人唯一拯救自己的方式,是通过爱,通过亲密关系。我从小就没感受到过父爱和母爱,换过很多住处,又多次转学、复读,也没交到挚友,唯一能寄托我对爱的期待的,只有爱情了。我坚信,只有找到相爱的另一半,我的整个人生才会幸福。
2021年9月来到里昂读语言学校时,我积极地参加社交活动,很快交往了一个法国男生。头一两个月,我体会到了人生中从未有过的强烈幸福感。他很关注我的大小事,经常给我做饭、发消息,我为法语考试焦虑时,他鼓励我说“相信你一定能通过”,夸我“真的很优秀,你一定会成功的”,这些话我以前从未听到过。认识两三周他就邀请我就去家庭聚餐,说我们要永远在一起,这种被重视、被需要的感觉太好了,我陶醉其中,甚至愿意放弃一切,马上辍学和他结婚。
但两个月后,他总在我面前提到前任,我看他手机才发现,他和前任还没分手就和我在一起了,发现我还不错才回去提了分手。相处过程中,他也会习惯性地贬低我,我对他坦白的成长经历成了吵架时他扎向我的刀,他说“我知道我们吵架是因为你的家庭导致了你有人格缺陷。”
28岁的他没有工作,和父母住一起,还借钱吸大麻,有一次我把他的大麻藏起来,他让我交出来,我不答应,他突然暴怒、理智尽失,让我滚出去,把我从二楼往下拽,拽得我从楼梯上摔了下来。我感到一种熟悉的恐怖,立刻推门出去,光着脚走在街上,他追出来拉我回去,我心死了,觉得他无可救药,让他把借我的50欧还我。
这件事之后,我提了分手,又因为分离焦虑而痛苦,每天哭着入睡和醒来,快一个月都走不出来,感觉世界崩塌了。那时是申请季,但我没有任何心思在学业上,最后申到的学校也不理想。在美甲店兼职时,我像台没有感情、但有bug的机器,时常收错账被老板骂。
于是我去看了医生,他建议我去自杀防御中心,我讲了所有的这些事,回诊4、5次后,医生给我开了药。有药物和医生的帮助,加上美甲店老板、同事、租房房东的情感支持,又收到了一所美院的offer,心情好了一点,我感觉生活在步入正轨。
我被那所美院录到的是本科的平面设计与出版印刷专业,因为法国艺术教育跟国内差别很大,学校认为我需要补足基础,考虑到我已从国内美院毕业,他们允许我从二年级开始读。
前几个月我正常上课学习,一直到12月认识了一个男生,非常聊得来,得知他是单身状态,恋爱脑再次发作,一下子又爱上他了,感觉阳光好像又洒进了我昏暗的生活。但在约会几次我表白后,他说不想确定情侣关系,但可以作为朋友再接触一下,后来又说觉得我很爱他,让他压力很大,提了“分手”。我又陷入了极度恐惧,感觉信仰被人抽走了,人生也要完蛋,又主动去联系他,直到第二年夏天他爱上了另一个女孩,我们才真正结束这段扭曲的关系。
来到新城市后,我仍然一直在看心理医生,每周和护士聊一个小时、坚持服药,但因为药有副作用,我每天昏昏欲睡,有一门课缺勤太多没有学分,其他课也低分飘过,教授就建议我复读一年,扎实基础、做出更好的作品。我同意了,当时状态调整得还不错,创作也很顺利,画了许多满意的画,对未来也很积极乐观。
同时间那个男生又联系上我,我开始保持谨慎,不久又陷进去了。八月,夏天快结束时,我感到注意力难以集中,又觉得复读是学业失败的表现,开始烦躁、有压力,晚上睡不好,白天十分疲惫,而且男生又突然以不合适为由提出了分手。
我心里难受,不想去上学,而第一年修到了学分是可以不去的,于是整整一个学期我都没去上课,每天窝在家里画漫画,旁边放着电视剧、综艺或播客转移自己的注意力,睡前和偶尔的出门也是,一定要听点什么,才能不胡思乱想。
今年春季学期,我回到了学校。此前一位老师劝过我,“虽然你学分修够了,可以不上课,但我还是建议你来,这对你更好”,我答应了,但后面还是没去上课。回校后,我在走廊遇到这位老师,和他打招呼但他看都不看我,课堂上,这位老师会跟别的同学讲很多话,但和我交流非常简短。
我敏感地感觉到老师对我有意见。他的态度刺激了我的情绪,这或许算是一个催化剂,我又开始对一切事物失去兴趣,听音乐不觉得享受,看电影不感动,吃东西也尝不出味道,对生活没有任何的期待、留恋和遗憾,就觉得“可以到此结束了”。
我想过上吊,认真地学该怎么打结,但是怕影响邻居和房东;想过投河,但是怕有好心人去救我,影响了他的生命安全;最重要的是,我还有一只狗,我不知道把它托付给谁,在想出答案之前,我还不能去做这件事。
有一天,我因为起床困难迟到了,看到那位老师已经在教室里,迟迟不敢进去,坐在走廊的沙发上,陷入了恐慌,情绪引发躯体反应,我瘫坐在沙发上,整个身体无法动弹。
路过的同学看到我的状态,把我带到了学校办公室,办公室里的一位负责人了解我的病情,我经常拿着医院的病假条找他请假。那天,这位负责人跟我聊了很久,尝试着开解我的情绪困扰。
其后不久,学校开始放春假,春假后第二周我四天没去学校,负责人不放心,给消防打去了电话。抱着最后一点自救的念头,我住进了精神病院,两个月后才离开。
5
步子放慢
住院的那段时间,正赶上法国的申请季,我想直接申请研究生,所以就拜托同学帮我拿来电脑,在医院赶作品集。“住进精神病院还在工作”听起来就很黑色幽默,但申请季一年一次,我还是勉强自己试了一下。
不出所料,结果不太好。抑郁会让人很容易疲惫、精力不足,因此我每天都很困倦,早上起不来床,下午昏昏欲睡,不管睡多久都不会觉得精神饱满。又有些拖延,没有很强的驱动力去处理申请的事,于是我就花了半天时间,潦草地赶了个作品集,只投了三所学校。
一所学校排名靠前,本身申请竞争就大,拒绝了我,一所学校面临倒闭,招生不多拒绝了我,还有一所学校要求我从本科一年级读起,我接受不了,把它拒了——申请季我颗粒无收。
加之住院时间太长,缺勤太多,我没有资格参加期末审核,无法申请补考,也不能再次留级,那时我根本不知道自己下一学年能去哪里。后来,我跟系主任申请,转专业到纯艺方向,它的课程没那么满,有更多自由创作的时间,完成本科学业,还可以继续申请研究生,系主任同意了。
生病对我的生活到底造成了多大的影响,这么多年一重重累加下来,早难以计算。
小学开始就难以专注学习,初二转学复读一年,初三一心想考中央美院附中,它只需要考语数外这三门文化课,我拼命地学,但考试那几天因为目睹父亲被人带离遭受了很大冲击,没有考好,只能复读一年补习副科,考了一所市里的普通高中。
我还是很热爱美术,想考杭州美院、中央美院这些知名院校。高三在本地一所画室进修,它为了招生虚假宣传,实际师资很一般,没有好的教育方法,老师脾气也很差,看见学生画得不好只会发火——开晨会时骂学生“都是xx”,踢踹学生寄存物品的铁柜子,把学生的画具砸碎或扔进垃圾桶,说“你画得这么烂,就不要再画了”。有一次我因为画得不顺利,用画笔把整个画面涂抹掉了,坐在那里哭,老师看到后说,“你这样的心理承受能力,这辈子就完了。”从此以后他不跟我说话了,给同学看画也绕过我。
当时我无法应对这样的情况,加之可能有童年阴影,即使那些暴力的事件没有发生在我身上,我光是听见砸柜子、东西碎裂的声音都会觉得很难受。所以参加完联考后,我实在受不了,就离开了画室,没有再参加后面的校考,和我想考的美院也就无缘了。当时老师、同学甚至高中校长都来劝我,但我不愿再回去,甚至想从此放弃美术。
到了法国,就读语言学校时,我因为分离焦虑情绪崩溃,申请结果不理想;入读第一年因为用药副作用太大,缺勤多次而挂科;第二年病情恶化到住院,无法升入下一学年,只能通过转专业留在学校。
于是今年26岁的我,还在读本科二年级。学业上的不顺曾让我无比焦虑,不去上课时,我就窝在公寓里每天不停地画画,把它当作一种学习,即使没有动力也没有想法,但我必须做点什么,哪怕当个没感情的画画机器,至少能稍稍安抚自己一点。
漫画《暴雨天》(李迟供图)
有时我觉得自己像只失去保护壳的蜗牛(李迟供图)
创作型的画画则是我的寄托。我把自己在家的生活画成了漫画《暴雨天》,住院时画我窗前的树、院子里的花,画一个人孤独地蹲在海边。在学校走廊上焦虑发作时蜷成一团,觉得自己像只失去保护壳的蜗牛,我也画了下来。画这些时我不觉得是苦差事,而是很享受,会进入一种心流状态,平静而安宁。
看到一批又一批同学升入三年级,总让我觉得自己很失败,尤其是听见那个申请学校时受了我很多帮助的朋友叫我“学妹”时。我怒火一下子上来了,回了个“别逼我扇你”的表情包,她还继续说,“这是事实呀,我下学期就三年级了,但你还是二年级,都第三次了,减龄了,变我学妹了。”我回怼一句后结束了聊天。
当天回学校提交住院证明时,我又看见同班同学在等毕设成绩,学校ins发了恭喜他们毕业的帖子,我难过到无以复加,紧急加倍服用了抗焦虑药。
几次留级,学业远远落在了同龄人的后面,我无法回避由此带来的心理负担。好在,这些年我也逐渐意识到不该用“升学失败”来全盘否定自己,我的专业能力、个人品性,在这些年都是有进步的,我的人生并非停滞不前,整体是在发展的,只是慢一点而已。而这并不是我的错,耽误的四年不是因为我主观不上进、不努力,那只是我承担的后果,但因是别人种下的,错不在我。想明白这些后,我心态平和了很多。
6
释怀的,放下的
对犯错的人、伤害的源头——我的父亲,我有怨恨吗?
在青春期的时候是有过的。初中那几年我们生活在一起,经常发生冲突,他对我说的话都很难听,我跟同学说,也在日记里写“很讨厌我爸”;但在没有言语或肢体暴力的时候,我们又相处得很愉快,他是汉语言文学专业,读过很多书,我能和他聊很多文学话题,这是和其他亲人、朋友都做不到的,有种精神上的亲近感。
父亲对我的学业一直很重视,母亲觉得“女孩不需要读那么多书,不如早点嫁人”,但他会支持我出国读研,甚至是读博。行动上也支持我,单位房拆迁后,补助了两套房,他愿意卖一套房供我读书。
离开他身边的这几年,我不停看医生,也读了很多书,对他不再是全然主观的“恨和怕”,开始从社会学的角度去看我过往的经历和父亲这个人,我只觉得他是个“有人格缺陷的人”,而万事有因有果,他也是被经历和环境塑造成这样的。
父亲出生在城里,六七十年代全家被下放到农村,爷爷去世时,大伯也才十六七岁,他是家里的长子,但没有和奶奶一起扛起家庭的重担,反倒是排行老二的父亲担负了这些责任,替奶奶分担很多劳务,后来还去当兵,为了有些人脉好帮弟弟妹妹们找工作。姑姑和叔叔们,乃至我舅舅的学习和工作,都是他安排的,有的去了国营工厂工作,有的当了乡村医生开诊所,在当时都是不错的去处。
责任感的另一面是控制欲,他习惯了当家做主,希望生活的一切按他想象的来,比如我们几点起床睡觉、怎么洗菜。又有那个年代为了保护家庭养成的铁腕和强势,便爱用暴力来解决问题。
当然也有环境的影响,他不认为暴力是错的,因为在我成年前生活的地方,暴力随处可见,人们像习惯了呼吸一样习惯了它。中学时老师在课上说“我婆娘早上懒得做早饭,我就把她打了一顿”,课堂上所有人哈哈大笑。我的姑父赌博又家暴,他女儿、我表姐找的老公也赌博、酗酒和家暴,打老婆也打儿子。
那些年我辗转搬家过很多地方,但无论搬家到什么地方,都能听见邻居打骂妻子的声音。
初中我被父亲施暴时,模仿电视剧站在窗台喊救命,但没有任何邻居来问一句,我以为没人听见,直到有一天楼下打麻将的几个女人把我喊过去,问我是不是经常被父亲打,她都听到了,又说我妈妈跟别的男人跑了,看我被讲哭了,说“哎呀你看她都哭了”,我才发现她们只是在吃瓜看乐子,并不是同情我。她们可能也是受害者,但也会以别人的痛苦取乐。
伤害就这样代际传递下来,让后来者付出惨痛代价。和父亲打电话时,我听他说我们那个市年轻人自杀率非常高。表姐的儿子读初三就有了严重抑郁,不去上学,拒绝和家里任何人沟通,他的同桌已经跳楼自杀了。一个阿姨的女儿21岁,过年回家因为和母亲发生冲突,也跳楼自杀了。一个叔叔的儿子,高中一直窝在家打游戏,后来父母卖掉房子供他去日本留学,他还在打游戏,语言学校已经读了两年。
这样的事听得多了,觉得悲哀又无望。但要去恨,是恨不完,恨不到尽头的。
回想这些,只是要让自己明白,这些曲折坎坷的人生经历,不能全怪到自己头上,不要有“我是错误的产物,就不该存在于世界”的念头,不要着急和自责“怎么吃了这么久的药还不见好”。能一步步走到今天,我已经努力了,而过去十几年都生活在连续的创伤里,吃几个月的药不见好也很正常,慢慢来也没关系。
现在我和父亲的关系缓和了不少,可能因为我会迂回地去沟通,可能因为距离太遥远,也可能父亲老了,没那么容易暴怒了。我没有告诉他我在读本科,复读了几次,而是说在读研,申博但失败了。跟他说了住院的事,但我没说是因为抑郁症,而是说因为学业压力导致的乳腺结节,因为如果是前者,他会觉得“你太脆弱了,要控制好自己的情绪”,但是后者的话,他也不能说“你要控制好自己的乳腺”,只让我以后不要给自己太大压力。
生病期间画的画(李迟供图)
生病期间创作的一些画,会被人夸赞“很特别”、“很深刻”、“很灵”,我感谢这些肯定,但从不觉得这是苦难“好的一面”,不觉得它是艺术创作的“养分”,也很讨厌我在《房思琪的初恋乐园》书评里看到过的评论“是她的痛苦成就了她”。痛苦就是痛苦本身,而表达是为了避免下一个悲剧,对当事人来说,只会希望这些从未发生过。
出院后,我开始收拾家里,勤做家务,常买鲜花,也出门遛狗、听音乐、看电影,发现生活可以不只有学习这一件事,找到了一种难得的平衡。我的状态好了一些,但还是会时不时在梦里被拉进从前,梦见在单元楼被父亲打后试图跳楼或割腕自杀,梦见在酒店的卫生间里偷偷打电话报警,好像要弥补那此生未完成的遗憾。
虽然不知道这条路还有多长,但我一直积极地配合医生的治疗,希望有一天不会再被噩梦惊醒,一夜安眠,醒来去草地上遛狗,能感受到阳光洒在身上的温度。
(备注:为保护个人隐私,文中人物采用化名)
题图 | 图片来自《精神病房也会迎来清晨》
配图 | 文中配图来源见标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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