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信来
一
从藏书中翻出了一些民国文人的书信往来,有一组梁启超写给弟弟梁启勋及长女梁思顺的。或行或楷,点画变化丰富,章法流变自然,加上民国文人用笺的讲究,未读文字,已觉是梨花院落溶溶月。
其中有一封写的颇为精彩,信里嘱汤觉顿转告梁启勋为其定制“贺莲青”百枝。此笔由湖笔名匠贺莲青所制,以“不惜工本,细心拣选上等原料”为品质保证,名誉京华,深受时人所好。1915年底,梁启超、蔡锷等人秘密谋划“讨袁运动”,在上海长居三月之久仍笔耕不辍,此信便是写于这期间。笺纸上斜逸着寥寥几笔浅淡花鸟,整封信行距疏朗,造化自然,落笔清逸丰腴,其中的文雅让人很是着迷。从字迹中,我们可以产生对一个人的向往,恰如《牡丹亭》里汤显祖说的:情不知所起,一往情深。
巧合的是,今夏,在上海历史博物馆偶见一方梁启超小行楷折扇,字的浓淡及大小交错使扇面有了起承转合大珠小珠落玉盘的停走得当,粗看是唐人写经的严谨,细看则有碑的宽博,捺画的隶书笔意给扇面添了几许古意,整体苍润互见,古茂隽雅,见其真迹,才知妙境。
我对梁启超的了解并不多,早些年看民国文人的轶事,说徐志摩与陆小曼成婚时请了梁启超当证婚人,婚礼上梁不留情面的批评徐:“徐志摩,你这个人性情浮躁,所以学问方面没有成就,你这个人用情不专,以致离婚再娶,祝你们这是最后一次结婚!”想着这老头,还怪有趣的。但印象还是历史书上的那一帧黑白小像,峻历庄严,眉眼间自有高山的陡峭肃穆。
今天我一个人独住在馆里,天阴雨,我读了一天的书,晚间独酌醉了(好孩子别要着急,我并有恁么醉,酒亦不是常常多吃的),书也不读了。找我最爱的孩子谈谈罢,谈什么呢,想不起来了。哦,想起来了。你报告希哲在那边商民爱戴的情形,令我喜欢得了不得。我常想,一个人要用其所长(人才经济主义)。希哲若在国内混沌社会里头混,便一点看不出本领,当领事真是模范领事了。我常说天下事业无所谓大小(士大夫救济天下和农夫善治其十亩之田所成就一样),只要在自己责任内,尽自己力量做去,便是第一等人物。希哲这样勤勤恳恳做他本分的事,便是天地间堂堂地一个人,我实在喜欢他。
我对于你们的婚姻,得意得了不得,我觉得我的方法好极了,由我留心观察看定一个人,给你们介绍,最后的决定在你们自己,我想这真是理想的婚姻制度。好孩子,你想希哲如何,老夫眼力不错罢。
作为父亲,梁启超是温暖的,包容的,甚至很可爱,他将一生睁眼看世界的深远、智性、哲思写进一封封给子女的手书里,也给后人写出了“一门三院士,九子皆才俊”的传奇。梁启超传世的书法作品多是以魏碑或隶书的风格创作,方正、坚毅,很有筋骨。而在家书里,则是帖学的平和自然,或许这正是任公的伟大,在民族的原则上坚挺脊梁,自强不息,对家庭则是厚德载物的宽博。
二
与约定俗成的印象形成反差的,鲁迅先生也是。
作为新文化运动的干将,反封建、反礼教,写起文章来如投枪匕首毫不客气,但对旧传统文化的精华并无敌意,反而以赞赏的态度看待它。鲁迅痴迷木板水印信笺,1933年致郑振铎的信中便提及自己探家回北平后在琉璃厂购得了一些笺纸,或许是有感于木刻的式微又鲜有尚雅入时的,同年,鲁迅与郑振铎合编《北平笺谱》,选用了陈师曾、齐白石、陈半丁等众多大师的笺画作品。我曾见到其中的第26套,笔简意饶,文彩华美,片楮之间,承载着大师们作为文人对美的深情。
笺的使用中鲁迅偶尔也有活泼的讲究,1929年,鲁迅给许广平的信用了两张笺纸,一张图案是许广平喜食的枇杷,另一张图案则是有特殊寓意的莲蓬,笺题道:“并头曾忆睡香波,老去同心住翠窠。甘苦个中侬自解,西湖风月味还多。”当时许广平有孕在身,读后亦神志暗会。这么甜的鲁迅,相必“小刺猬”“乖姑”的幸福都闪着光晕吧。
鲁迅用笺藏笺,书法也极好,郭沫若评其书:“所遗手迹,自成风格。融治篆隶于一炉,听任心腕之交应,朴质而不拘挛,洒脱而有法度。远逾宋唐,直攀魏晋。”
书法上鲁迅并不拘泥于单一的风格,早期给友人的书信用笔爽利干脆,长枪挥舞,形神有王安石书法的倔强。而在有些作品或书信中,鲁迅含起了笔锋,给母亲的家书就冲淡质朴许多。信仍然是旧形式的恭敬,平和的讲述天气,关心老人的健康,孩子孩婴的近况。尤其喜欢鲁迅为内山夫人写的一首诗,少了俊迈之奇,多了宽和之量,意随笔到,不设成心,这是既雕既琢后,又复归于朴。
不久前刷小视频,听一个书法博主说有些书法家至老年就开始变法,意求回到幼童的用笔,如此又何必长大,一直就是小孩子不就好了。这样的言论听起来不免令人发笑。人的成长是时间在推动,人自己是没有选择权的,孩童时,人人都是天真明亮,随着生命历程,种种人事使我们含尘蒙垢,于是渐悟后,开始向明见心,放下不必要的执取、分别心,这种沧桑后的天真,是水盛入任何器皿都可以随意赋形的通达。学书法也是由不工求工,继由不工,不工者,工之极也。弘一法师出家后,笔端墨出逐渐由棱角到淡泊,几十年的习性与所谓技巧在笔下风烟俱净,这种看似不讲究用笔的“弘一体”,没有俗世几十年笔耕不辍的深厚功力载不动这非法非非法的空性。
鲁迅的一生有点短暂。
文徵明在张即之《汪氏报本庵记》后面有段题跋:“即之,安国之后,甚能传其家学。”安国名孝祥,仕终显谟阁学士,所谓“于湖先生”,孝伯之兄,即之之伯父也。其书师颜鲁公,尝为高宗所称,即之稍变而刻急,遂自名家。然安国年仅三十有八,而即之八十余岁,咸淳间犹存,故世之有樗寮,而于湖书鲜称之者。”文徵明的遗憾何尝不是我的遗憾,再给鲁迅一二十年,不知其书法将进入怎样的化境。
三
周作人与兄长鲁迅是一个屋子走出来的两种人,鲁迅心是柔软的,骨头是硬的,周作人心是柔软的,骨头也是柔软的,书信上的气息也是有点弱弱的,但周氏善书,在当时也是人所共知的。
知堂的书里有画的意境,可以看到马远《寒江独钓图》的清旷疏逸,可以看到徐渭《杂花图》雨打芭蕉的诗意,也可以看到恽寿平没骨花鸟的精巧。知堂1961年给郑子瑜的信选用了两张水仙图案的笺纸,淡雅的设色愈发映出花的皎洁,我时常觉得纸上的字是动的,会在某一个静默的月夜中随着这两株水仙飘逸而去。
信里谈论出版及稿费的相关事宜,信的最后,知堂提及自己的近况“近一二年因血压稍高(现以降低),希腊译文已告一段落,现唯从事于日本古典文学之翻译耳。”晚年的周作人为了生计埋首做翻译,留下一批经典的希腊文、日文翻译作品,我极爱其中的《徒然草》,文笔超妙而不空疏,都是吉田兼好法师随兴所至写下的些感怀,可惜这些智慧没有成为月光普照在周作人的黑暗中。我倒不认为周作人会是个坏人,家里的仆人暗中揩油,周作人生气叫来仆人,踌躇半天,说要解雇他,哪知仆人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周作人便紧张了,把人家扶起来说:“刚才的话算没说,不要在意。”可见周作人心软,原则性也不强。周作人晚年的落魄也是性格所致,太自我,大是大非上拎不清,名曰作人却不太会做人。
林散之的草书七言诗中曰:“独能画我胸中竹,岂肯随人脚后尘。既学古人又变古,天机流露出精神。”除了梁启超、鲁迅、周作人,沈从文、章士钊、俞平伯等众多名流的书法即保留着深厚的国学渊源,亦容纳自身对世界对生命的思考,始于戒律,证于心源,写的是自己的品格,见其字,大抵上可以想到其人,胡适的字绅士,林徽因的字优雅,陈独秀的字倔强,即使基本功逊色些,有真性情在,也差不到哪里去。
繁体的“書”上面是“聿”,下面是“曰”,聿在古代是笔的意思,造字之初,書就是拿笔说话的意思。发展到今日,书法丢了書,只剩下法,穿着秦汉魏晋的袍子,摸不清“之乎者也”。唐吟方先生在《新月故人》一书中感慨“名流写字的时代真的是过去了”,文气的凋零,大概是书法人最遗憾的事。
作品发表于2024年3期《艺品》
· 作者 ·
刘嘉雯
福建省作家协会会员,福建省书法家协会会员,诗歌、散文作品散见于《诗刊》《福建文学》《福建日报》《艺品》《闽都文化》等。
✦
霞浦县融媒体中心新媒体矩阵
✦
点亮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