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猴戏武戏说开
(作者:李希安)
程树强传来一张他珍藏的照片,其中几位鲜见的京剧大家赫然在目。那是郭玉琨、宦宝庭、张国威、高世泰、和勒盔头的秦师傅,上世纪80年代到湖北省京剧团指导教学时的合影。站在后面的是当时湖北省京剧团武生行一排正当年的演员:欧阳明、杨春生、程树强、程和平、郑小春、余汉东、吴长福、吴招才、王建国、吕学炎。珍贵,我说点感慨,从程树强和猴戏、武戏谈起。
1958年,湖北省戏校还没有京剧科,但是有程树强和他叔叔程文泉。他叔叔一直负责我们楚剧和汉剧科乃至以后几代学生的早课。凡是基本功训练,翻虎跳、腱子、小翻,长跟头,湖北戏校的学生都要过他叔叔的手,程老师称得上是湖北当代京剧的教师爷。没有京剧科时,树强就被“特招”进校,被未来的京剧科“储备”起来。京剧的影响广,也体面。我考戏校,父亲听说我学楚剧,就不让我去,后来刘金初老师上门做工作,答应以后有京剧科再转,父亲才答应我学楚剧。说个笑话,我的第一个戏,就是楚剧《南门桥打赌》(大戏《告经承》中的一折),演丑角周克士。为什么让我演呢,是因为有个同学叫纪平维,让他学楚剧,他说了句名言,“又是楚剧,又是丑角,老子不学”。这个队伍后来断了联系,我有一张照片,留下了这个纪同学的尊容。
学生调嗓:李希安、石宝山、潘宾英、黄武进、董定安、女、邓延西、涂前江(京胡)纪平维、孙定启
可见,在小孩眼里,楚剧的影响有限。树强不同,他从小随叔叔练功,努力的方向早就定好了,他人拙,不苟言谈,练功练成了“一根筋”,现在看,那叫练中求发展,等着上戏,等着成角。终于机会来了,楚剧《断桥》的许仙选中了他。按说,我小时候还是蛮体面的,第一个《打金枝》的郭爱就是我,为么事楚剧许仙要选京剧程树强呢?说一个事例就有答案了。那时,楚、汉剧学生分科不严,学校常常破例把好苗子集中起来请京剧老师训练。我和汉剧熊楚材就被选中在京剧 李炳恒老师课堂学《乾元山》,(李老师的儿子是中国戏校毕业优秀短打武生李景德)光哪吒的枪花和走边,就学得相当吃力,老师教得汗流,我木咋了。你说《断桥》的许仙,又是抢背,又是吊毛,又是窜滑虎,你来得了吗?刚发蒙的学生,那不是会唱“心中只把法海怨”就能完事的。树强得家学之先,被选中演许仙是顺理成章的事。这一唱不光把楚剧的饭吃了,若干年后,他还神不知鬼不觉的把楚剧漂亮的青衣娶到了手,(夫人贾先友,詹玉魂老师的高足)当然,楚剧摊上个京剧大武生做女婿也蛮体面。
其实,京剧科未开班,就先有一个猴戏《摇钱树》上演,那是1959年的六一儿童节,在武功老师邱月庭、石鸣文的教授下,树强的猴子如鱼得水,如愿以偿。扮演张四姐的是楚剧花旦丁素华,扮演哪吒的是汉剧小生熊楚材。扮演神将、小猴、妖怪、女兵的是所有武戏能够上架的同学,真可谓“全梁上壩”。(李福康语)随后,京剧科开班,那就热闹了,又上演了《乾元山》,也是三科联合排演的,其中程树强饰哪吒、宦桂华饰石矶娘娘、舒建础饰太乙真人、徐雅玲饰碧云仙子。宦桂华和她妹妹宦桂珠是同时进校的,没过一年,妹妹宦桂珠的《三不愿意》也大放异彩,戏中“我不愿意,我的大老爷”,成了茶余饭后的谈资。《摇钱树》《乾元山》和《三不愿意》,以后成了京剧科对外公演的招牌戏。这姐妹俩的父亲,就是照片里的那位宦宝庭先生,他是武汉京剧团的武戏大教习,他和照片里的郭玉琨、张国威、高世泰,培养了包括中南戏校在内的省市戏校几届学生。
我手头有一本《梨园伉俪.郭玉琨、杨菊苹传》,是年轻朋友汪勇带作者杨宁来家送给我的。书中披露了郭老年轻时闯上海,刻苦练功,琢磨怎么才能有自己特点的创新过程。他6岁登台。先后师从郑子玉、张连洲、李兰亭等名师。郭老的猴戏,造诣极深,四十年代即创造“宝剑入鞘”特技,出手技巧更是一绝,被誉为“出手大王”,“江南美猴王”。那时候,为了糊口,艺人们每天都要变着法子添新玩意。上海的小三王桂卿兄弟,总是专程在台下来“偷”他的新玩意。这种竞争逼着艺人琢磨出新,小三王桂卿那个新民京剧团好几位老师,邱月庭,吕树琨,贾连发就是湖北戏校的武功老师。大多数学生都得益于他们。1980年,郭老来省京指导教学,看到树强和他学戏的猴王照片,连称赞“蛮像、蛮像”。
再谈谈站在照片后面的一排大武生。一个个说吧,欧阳明,原来是学汉剧的。三生转武生,离不开牛老师的教授。牛鑫泉老师是江南著名武生教习。他在汉剧科执教了石秀探庄、小商河、挑滑车、古城会、乾元山等戏,挑滑车、古城会都是欧阳主演的。阴错阳差,留在了省京剧团。他的武功积累,各种基本知识的积累,给了他丰富的储备,这样,他在人才荟萃的京剧团站住了脚。导演了很多大戏。像大家熟知的《徐九经升官记》,他就提出了“当官难”唱段的有益构想和台词,像习志淦编剧的《洪荒大裂变》这样的大戏,也是他的导演作品。
还有余汉东,是名武生贺玉钦老师的爱徒,贺老师曾与郭玉琨先生演过《真假美猴王》。一般郭先生不上戏时,都是贺先生在团內担纲。汉东也是自己积累了丰厚的功底以后,成为武戏的顶梁柱。他以后还出了专门的著作,又成为广东省文化局艺术处的处长。没有丰富的知识积累和艺术实践,这个岗位是站不住的。
程树强拜师高盛麟先生
再说树强,他是传承有序的一个标杆。学的戏演的戏教的戏数不过来,靠把戏《挑滑车》是高盛麟先生亲授的。短打戏《三岔口》、箭衣戏《艳阳楼》一个接一个,猴戏就更不用说了。京剧有规范,一个玩意,一个调度,一个锣鼓点都是有尺寸的,经过这种严苛的训练,到手的玩意你一辈子也忘不了。因为这种储备和实践,七十八岁高龄的树强老师,仍然能身体力行,亲自示范,持续在省京、省职业艺术学院,掌管京剧武戏教学。
吕学炎是武生出身的专业管理者,他是鄂城京剧团的保送生,鄂城胡氏兄弟的传人。他入校的第一个戏就是《蜈蚣岭》,省京的成就和他的领导是分不开的。
程和平是80年代省京当红的美猴王,至今仍活跃在京剧教学的第一线。还有杨春生几位武生大家,个个可圈可点,他们奠定了省京剧团武戏的基础。
郭玉琨老师是1914年生人,从他算起,这几代人,有百年的传承,一茬接一茬的接力,才有事业的承接和发展,有什么规律可寻吗,我来说说京剧武戏、武生能领班,给我们留下的思考。京剧的审美,集中国戏曲之大成,讲求欣赏唱功,欣赏技巧、玩意,欣赏角,也就是我们现在说的“名角效应”。这样,它在选择剧目以及剧目的结构、编排上就有自身独立的面貌,和现实主义的要求就相去甚远。它的审美,基本的取向是讲求被欣赏的,讲求看角,看主演,也就是我们常说的看角儿,看玩意儿。这样。它的剧目生产,以及剧目的立意、结构就很不相同。比如猴戏,借猴子亮技巧,耍玩意,取悦观众,就成了它剧目生产的基本取向。
“当年上海滩各路武戏精英均私下研究武打套路,天天上台竞技花招尽出。适时,郭玉琨相逢同期名世的南派武生世家小王桂卿兄弟,同在《西游记》中同场对台竞技,每逢连环“开场子”,这边厢:小王桂卿兄弟三人分工盯住台上郭玉琨,不出一个星期准能把郭的招数看个明白,照样练成,上台去照方抓药,把郭的招数抢先“刨”了;那边廂:郭见小王哥儿仨冲自己而來,早有成竹在胸,临時变阵换一套新招数,反败为胜!別的武生琢磨一套玩意应对则可,而郭却每星期要变一套玩意,应对小王桂卿三兄弟台上的“偷”与“刨”,每月一本《西游记》,硬要琢磨四套玩意方可立于不败之地。《西游记》连演三十本长达数年,硬是叫小王桂卿兄弟仨逼出郭玉琨一身“刀枪棍棒”出手绝艺。”( 转 )
郭老爷子以后谈到他当年和小王桂卿的那段往事,玩笑地说,每逢武汉京剧团到上海演出,小王桂卿必定拎水果来看我,一再抱歉,当年实在对不住大王!”。郭老爷子闻言一笑说:“当初(上海)大舞台多少好角,当年若不是小王哥儿仨‘三对一’挤兑我,逼得我天天琢磨玩意,变招数,哪会有我这个出手大王?今天我真要多谢小王哥儿仨呢……”
高盛麟先生诞辰100周年 刘恒斌、高小麟、 杨少春、 程树强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他无意中说出来京剧剧目生产的某种规律。唱戏它首先是一碗饭,是一个行业的行为,为了取得市场发展,它就要不断竞争,不断完善自己,于是就创造出了程式化的系统,让综合艺术便于整合,有效发挥作用,让成本降到最低。再如,给曲调、板式取名、分类,大致规定表达情绪,这些从实践中来的逐步完善的程式化系统,有力地促进了京剧的发展。(当然,这是几代人积累的结果)再如《艳阳楼》(也叫《拿高登》),哪个坏家伙高登,由名角来演就美得没法说,不是大武生你还唱不了这个角。观众交口称赞的是一个坏家伙,这怎么解释?显然观众是在欣赏玩意,欣赏名角的创造力。这个被高底、箭衣、黑扎、打带“捆绑”约束着的大坏蛋,一丝不乱地展示着自己的稳健和骄横,这种“带着镣铐”的戏曲舞蹈,就这样被演员独一无二的确定了下来,创造了出来,有了观众的认可,就有了剧目生产的合理性,这个剧目就在市场立住了。这个例子,也是一种现象,一定是认识京剧绕不开的话题,可惜,这种思路只到今天还老是被避开,很莫名其妙。
京剧、戏曲剧目的生产,常常是从武戏中,或某个生活情景、动作中来的,从中产生了许多不朽的独立创造。《三岔口》摸黑打架,一句话也没有,但观众认可,看得津津有味。不能听“搬家公司”的某些砖家瞎咧咧,这是个大话题,我们以后再说。
一项事业的发展,有如一棵大树的成长,枝繁叶茂,树大根深才有生机。京剧的发展靠的是什么,显然是传承有序,方法得当,培元固本,根脉有继。
(作者:李希安 2024.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