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山洞之前我便知道这一次单程旅行了。
洞口狭窄,我蜷缩着身子才勉强进去,周围山壁石块崎岖,一瞬间巨大的黑暗将我吞噬。山壁隔绝了所有阳光入侵的可能,我沿着洞穴向更深处走,手里的小灯暗黄色的光芒随着我的呼吸和步伐颤抖着,勉强照亮正前方的一小段路,脚下和周围的每块石头都棱角分明,在微弱的光线里都透着凌厉的光,每走上一步都在推着自己的身体前进。
时间如盘石般坚硬。
我推测着身后已经是遥远的距离,如今在洞穴深处,再也没有回到那个世界的可能。眼睛适应黑暗,大约看得清楚事物的轮廓,可总觉得连自己都变得不真切了。
穿过一段极其狭窄的石头缝隙,面前的空气突然开阔了。
身后的路已经不存在,但现下的空间却是我的未来。我看着眼前的景象,无比确信这就是我要来的地方。仔细望着这个空间,手中灯的光芒显得更加微弱。地上湿湿的,在灯光下泛着一点点水光。
洞的中央是一片浅浅的水。水面随着我的走动微微起伏,又恢复静止。我在水边坐下来。不时从黑暗的顶部滴落下来,啪嗒坠入水中,涟漪一圈一圈散开在黑暗的倒影上,像是年轮一层层剧烈地旋转着,在心的缺口上蔓延开来,又破碎在无边的空洞里。
你的心跳。
像是在一个巨大生物的胃里睡着了,好像睡了很久,又好像是被梦唤醒。
睁开眼之前,鼻腔里都是潮湿冰冷的气息,提醒我离另一个世界已经越来越远。我闭着眼,回想起在另一个现实的每一天:人总是迷失在已知的未来,像在炽热的日子里等待雨下。在那里我的现实迷失在语言里,总有相似的梦总是来找到我,于是醒来后我也跟随着梦,期待在现实里重见它,那些梦里的感受却慢慢被遗忘。我用磕绊的词汇描述它,回过头看纸上全都是陌生的字迹。
于是在那天醒来时,我决定去梦里的山洞。
没有昼夜。
记忆里的寒冷,是从无数个东北冬天的夜晚截取出来的。白天只有阳光照在雪地上明晃晃的那几个小时,更像漫长黑夜的间歇。但在白天和夜晚的交替时分,天边的淡蓝色一点点深沉下去,远处工厂冒着烟,视线更远一点的地方是一抹冷冷淡淡的粉色漂浮在云层之上,呼吸间白色的雾气在近处的景色里飘荡摇曳,最后消散于一片深蓝,天空那么清冷广阔,可是那些颜色好像近在咫尺,即便只是短暂的停留。这些交替的时刻却好像短暂停滞在时间线上。每个冬天都是同样的景象,所有画面都那么明晰,我却从未真走进过日落。
感官里短暂的黄昏时刻被无限放大了,而我正身处其间,时间竟成了最无用的部分。
我不知道周围无边的黑暗是否也有很多颜色组成,眼睛适应了这个空间,周围的轮廓才渐渐显现出来。
你的呼吸。
我听到你的声音,讲述生命无限的可能。生活的确曾格外明晰地展开过,过去和未来仿佛摊开在眼前,我站在中点,渐渐发现脚下不断绊住自己的是语言编织出来的这些道路。于是记忆都一页一页被折叠起来,埋藏在很深的地方。
在这个被遗忘的时间里,很多细小的思绪和我以为已经忘记的事情重新涌现出来,杂乱地交织在一起。我想到六月的旅行,正在融化的雪山脚下,雪水汇聚着从山顶流下,上山路上遇到无数或大或小的瀑布,你说瀑布只是地质学中的一瞬,那些我以为的漫长,流不尽的都只是一个相对的瞬间。
在想着这些画面的时候,我躲进了在记忆的阴影里,周围的环境渐渐有了颜色。
那些颜色很深,像是从石头和山壁内部散发出来的,表面还蒙着一层几乎看不见的,淡淡的紫色光晕,把在这里的每一块石头和阴暗的空气分隔开,我的眼睛透过空气里潮湿的水汽触及它们,通过视线得到颜色的回应。抬头望着山壁上附着着青苔,水珠挂在苔藓之间,隐秘的一抹绿色像是被掩藏了很久的秘密,在灰蒙蒙的石壁上闪着微光。
接着,在不是任何视线所及的地方,我看到了文字,就像席卷而来的回忆一样占据着我的视线,我之前所认识的文字都被解构了,偏旁部首和一部分的文字被重新组合在一起,在这个新的系统里构成许多新的词汇。我不知道每一个字都代表着什么,可它们源源不断的出现在我的眼前,迷茫的片刻,更多的文字开始在脑海里堆积,我从包里摸索着翻出笔和纸,借着手里昏暗的灯光描摹下来这些文字的样子。在我把它写在纸上那一刻,很多画面随之重叠交映着出现,记忆从一个黑暗的地方开始源源不断地出现,而我好像拉着一个小小的线头,向着它的源头摸索,直到所有的细节,画面,触感,甚至气味都近在咫尺。
冷空气依然在鼻腔里蔓延,但我已经被这画面带领着抵达另外一个空间。
这些画面似乎不属于任何一个现实,却穿越层层现实找到我。
我听到你说那个现实也并不是现实,只是你所相信的一切,和所发生过的一切带你来到这里,这个由残存的幻影拼凑起来的时空缺口。现下只因为你我的约定,时间才得以存在。在此处发生过的或许只是另一个现实里一夜的梦,一个夏天,却像是一生一样漫长,可又那么短暂地与我擦肩。
陌生的文字还在持续不断地出现,我努力地想要记住那些轮廓,摸索着写下它们的时候,每一个笔顺都格外熟悉,却想不起来任何一个字代表着什么意思或者他们是否真的存在。只有接连不断的画面随之清晰地浮现。每一个字都对应着曾经发生过的事情,从文字的笔画开始有了形态,字迹被潮气晕开,我看着笔下的字迹渐渐模糊,深色的墨水渗进纸里,沿着纤维蔓延开来,记忆的枝桠不断延伸,细碎的画面开始有规律浮现出来。
大部分画面都匆匆掠过,可是有的时候那些画面却停留在时间的中点,我透过它看到梦,它带我走向梦。画面像烟花碎片一样没有规则地落下来,火花在坠落的过程里慢慢消散,绚丽花火落地后只剩自己。记忆总是以这样的画幅出现在我眼前,是很多静止的画面拼凑起来的,在我还不知道怎么开口表达的时候,那些画面就先语言一步出现了。
我看到小时候走过的那条路在眼前展开,明明坐在水边,周围的空气都随之变得干燥起来,带我回到过去,这条路路经历了无数春夏秋冬却已经不再有四季;树叶在一瞬间凋落,下一瞬间已经大雪纷飞,是这一刻是由无数穿夏秋冬拼凑起来的,周围的建筑似乎从我来开之后就再也没有变过,明明在虚幻的现实里想象着这一切,可却强烈地感觉到,自己那么深地坠入其中,或许再也没办法回到现实,哪怕是回到山洞都没有可能。
我好像被光笼罩,淡黄色的光。很小的时候夏天仿佛没有阴影,阳光照耀,路边不知名的野花颜色看起来更鲜艳了。我看着路上黄色的花朵,眼睛都没办法聚焦,抬起头只见烈日当空,我微微闭上眼,可是那淡淡的黄色还存在着。
干燥炎热的夏天,我有些口渴,眼前的东西都眩晕起来,周围却好像环绕着水匆匆流过的声音,无序的记忆拼凑在一起。
再睁眼时,还是同样的山洞,面前一片浅浅的水,毫无波澜。
夜晚的海浪裹挟着一切城市的声音,夜晚吞噬着时间和光的可能,海平面消失在无尽的黑暗里。可是我在远处黑暗的轮廓隐约看到海平线上漂浮着的微光,一个小小的光球随着海浪起伏,明暗交错…
原以为这些画面再也不会出现了,可是被山洞和这些文字萦绕的时候,我却那么切实地回到了过去的记忆,模糊的碎片映射着整个世界的倒影。我甚至不知道自己会不会永远沉溺于此,再也无法从其间抽离回到现实,我将长久地望着那条路,那片海和那点微光。
没有阳光,除了刚刚回忆里的瞬间匆匆掠过的。
迅速地从里面抽离出来,眼前还是同样的黑暗,是山洞。
在某一个时刻,在这些文字的间隙,我余光里瞥到一点光晕。
我猛的抬头看到这个深不见底的山洞里射进来一束束彩色的光,光晕反射着水面映照到山壁,深深浅浅的变换着。不知道受什么力量的驱使,一步步走到水中央,看着倾泻在眼前的重叠交错的倒影,我的心脏急速地下沉,无声地跌落谷底。
环顾四周,整个洞穴都被照亮,在摇曳着的幻影里,像是古老的誓言。
“有些画面我们人生中只能见到一次,而那之后的所有经历都是对它的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