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赤条条的场面，可不多见

乐活 2024-09-13 23:27 陕西

《两大无猜》应该是中国元素很多的美国片了。

广东话，粤菜餐厅，豉汁凤爪，灌汤小笼，干蒸烧麦，最要命的是，连中国传统的公共澡堂都有。

两个男人裸着上身，像板鸭一样扒在长凳上搓澡泥，汗流浃背，脸红耳赤，一根根老泥噼啪作响地掉了下来，像圆珠笔芯一样粗。

©️《两大无猜》，男主是韩裔美国人兰道尔·朴，图为他和剧中的父亲一起去公共澡堂洗澡

大澡堂雾蒙蒙的，墙上有一排莲花头，中间有三张绿色长凳。两个搓澡师傅不知道是东北还是扬州。下手轻，但力道匀。背膀臀腿搓下来，泥条子掉得从容，身上却无红无肿无血印。

©️《两大无猜》公共澡堂

尽管和中餐不是同一门手艺，倒也算一绝，终于跑到莲蓬头下一冲，痛痛快快，重新做人。

国人的搓澡始于宋代。

《水浒传》第二十三回，“次日早起，那妇人慌忙起来烧洗面汤，舀漱口水，叫武松洗漱了口面。”

第五十七回，“酒保一面煮肉打饼，一面烧脚汤与呼延灼洗了脚。”第一百一十九回，鲁智深料到自己今日必当圆寂，吩咐人“烧桶汤来，洒家沐浴”。

宋朝人怕你不知道他们有多爱洗。这“面汤”、“脚汤”不是用来喝的，而是用来洗的。

洗也要洗出一些花样。

在《金P梅》中，潘金莲每次洗澡都要“抖一些檀香明矾”，西门庆也要“等丫头取那茉莉花肥皂来我洗脸”，潘金莲一顿抢白。“我好说的，巴巴寻那肥皂洗脸，怪不得你的脸洗得比人家屁股还白！”

©️1998年的《水浒传》，常有潘金莲洗澡的镜头

还有一位蒲传正的资政，臭美得紧，发明了大洗面、小洗面、大濯足、小濯足，大澡浴、小澡浴。

洗小澡，用百来斤热水，五六个人伺候；洗大澡，用一百六七十斤热水，八九个人伺候。一天洗两次脸两次脚，过一天洗个小澡，再过一天洗个大澡。洗完之后，涂脂、搽粉、熏香。

这人和苏东坡颇有一番交情，后者还写了一首《寄蕲簟与蒲传正》与他唱和。

两人都喜欢洗澡，这也被认为是“香味相投”。不同的是，苏东坡更喜欢在公共浴室里洗澡，而不是在家里注汤。

是的，北宋有一个公共澡堂，就在京师汴梁的第三条甜水巷，名曰“洁净浴堂”。

©️北宋画家张择端《清明上河图》局部

这算是商品经济发达、人员交流繁荣的结果，迅速普及的，是真正的大众浴，三教九流都可以洗。

黄庭坚被贬至广西宜山，都能找到一个公共浴室，“浴于小南门石桥上民家浴室”，可见普及。

苏东坡因乌台诗案被贬黄州，去澡堂花钱请人揩背，还做了一首小词调侃，“寄语揩背人，尽日劳君挥肘。轻手，轻手，居士本来无垢。”

——你轻轻搓，我身上没有多少污垢。

仿佛“本来无一物，何处染尘埃”寥寥几句，倒颇似他在为乌台诗案自言清白，着实不凡。

©️苏东坡和黄庭坚

到了南宋，临安有“浴所三千”，规模相当可观。

只是不叫“浴堂”。根据灌圃耐得翁《都城纪胜》所载，“市肆谓之’行’，如七宝谓之’骨董行’，浴堂谓之’香水行’是也。”也叫“香汤”。

倒是中听，门上挂着一壶来吸引生意，两边贴副对联，“金鸡未唱汤先热，旭日初临客早来”，“到此皆洁己之士，相对乃忘形之交”。

啧，绝了。

©️北宋张择端《清明上河图》局部，北宋有“香汤”之称，但这样的名字在南宋才流行起来

也有管这叫“混堂”的，因为这个浴池外面有个砖炉，炉子上有一个大锅。锅旁边的一根竹管穿过墙壁，用辘轳引水出锅入池。这样，池中的冷水和锅中的热水相互吞荡，温度适宜，称之为“混堂”。

当然，这与煤炭的开发和利用有关。

据庄绰的《鸡肋编》载，“昔汴都数百万家尽仰石炭，无一家燃薪者。这个“石炭”就是煤炭，价格低，加热快，火力充足，真的是最好的选择。

所以春夏秋冬，从早到晚，澡客络绎不绝，上至庙堂大夫，下至贩夫走卒，都以泡澡为人生乐事。

©️宋朝的澡堂

当然也有不洗澡的人，但这是要被笑话的。

写“春江又绿江南岸”的王安石，天性邋遢，“经岁不洗沐”。下人注汤，准备澡豆，他也不洗。他说我这人天生就黑，洗不白。

两个好友受不了了，就约他“每一两月”去澡堂洗澡，愣是没去。后来有天上朝，虱子都爬到了胡须上，据《墨客挥犀》记载，宋神宗都没绷住笑。

还有一个叫窦元斌的，北宋翰林学士，出身名门，才华横溢。然而，他的同僚给他起了个绰号叫“窦臭”，只因“不事修洁，衣服垢汗，经时未尝沐浴”。

可以算是宋朝最有味道的两个男人了。

元朝的澡堂文化要靠一本《朴通事谚解》。

©️《朴通事谚解》节选

专门为高丽人来华用的，和说明书的性质差不多。里面提到一个“孙舍混堂”，说那里洗澡搓背挺便宜的。“汤钱五个钱，挠背两个钱，梳头五个钱，剃头两个钱，修脚五个钱。”

全做时只使得十九个钱。

入浴堂，将衣裳、帽子、靴子脱下放入柜中，一个个赤条条走入池中，洗一会，睡一会，却出客位歇一会，梳头刮头修了脚，凉干身，巳时却穿衣服，吃几盏闭风酒，精神别样有。

难怪电影《两大无猜》中主角对公共澡堂如此熟悉，搓起背来不羞不臊，原来人祖先来过。

©️《两大无猜》

明朝就看一幅《南都繁会图卷》齐活儿。

这幅画被称为“南京版《清明上河图》”。上面有一条街，旁边有一家香皂铺子，打着“画脂杭粉名香宫皂”的幌子，不远处有一个公共浴室。

据说还有桑拿浴。

《万历野获编·兵部》云：“不设浴锅，但置密室。高设木格，人坐格上，其下炽火沸汤蒸之，肌热垢浮，令童子擦去。”可不就是蒸桑拿嘛。

明朝的澡堂一般都有“擦澡”的服务，也就是搓澡，这蒸完桑拿一搓，想必是十分下泥儿。

©️仇英的《南都繁会图卷》部分

清朝是最鼎盛的时期，扬州是最鼎盛的城市。

乾隆年，大运河吞吐世界盐粮，扬州进入极盛，百业兴旺，物产丰富，大大小小的澡堂遍布全市。

李斗的《扬州画舫录》记载了当时扬州的各种澡堂，还有专门为孩子洗澡的“娃娃池”，但要价很高:

以白石为池，方丈余，间为大小数格。内通小室，谓之暖房，茶香酒碧之余，侍者折枝按摩，备极豪侈。男子亲迎前一夕入浴，动费数十金。

©️扬州画舫录

扬州人爱洗澡，讲究“早上皮包水，晚上水包皮”。说白了就是早上吃包子，晚上去澡堂。洗澡，搓背，修脚一站式，尤其是搓澡，天下一绝。

当时，根据南北人的肤质差异，这一工艺分为南北两派。南派擅长细腻，注重“四轻四重四周到”：

轻者，喉乳肋小腿；重者，背膀臀大腿；周到者，手夹脚丫腿根腋下。以掌搓、鱼际、指搓三大手法，有手处于外，巧生于内，手随心转，法由手出之要诀。

乾隆皇帝下扬州，沐浴后，享受了这种搓法，然后大笔一挥，题下十八个字：扬州搓背，天下一绝，修脚之功乃肉上雕花也。

正因为如此，扬州澡堂门庭若市。当时门前挂了一盏灯笼，一亮就说明要开门了。但是扬州师傅活儿好，所以有句歇后语：澡堂的灯笼—天天挂。

©️永宁泉，是扬州澡堂的老字号

北派力大，有一百零八式，出手飞走龙蛇，犹绘制一幅泼墨山水画，时轻时重，时慢时急。讲究“手平把稳劲头足，锁骨肋骨扣把揉，黑皮儿重，白皮儿轻，瘦人防过骨漏红”。

光绪年，大太监李莲英的干儿李福庆在北京西城烟袋斜街开了一个澡堂，取名鑫园浴池。他到处搜罗北派的搓澡技师。有多少请多少，这鑫园浴池就因为此名震了四九城，客人络绎不绝。

©️左图为2014年鑫园浴池正门，两侧对联为“清泉沐浴精清爽，甘露润体气芬芳”。

清朝人除了技艺外，还注重卫生。

为了池水清洁，公共澡堂明确规定洗澡时不得“涕唾污秽”。日本《清俗纪闻》还记载，即使是最低档的浴室，衣柜上也有号牌，门口还挂着“杨梅结毒休来浴，酒醉年老莫入堂”的通知。

©️日本《清俗纪闻》中的公共澡堂面貌，门两侧的通知都很清楚

民国以后，数双兴堂和浴德池最为有名。

先说浴德池。

在《霸王别姬》的结尾，1984年的香港，段小楼经过灯火昏黄的弥敦道，发现自己毫无立锥之地。他觉得整个中国都抛弃了他，所以打算在澡堂里泡一泡。

到了该处，只见“芬兰浴”三个字。啊连浴德池，也没有了。

这个“浴德池”是香港第一间上海澡堂，全称“上海同记浴德池浴室”。

©️位于旺角太子道西123号地下及2楼的浴德池

擦背是浴德池的精髓。里面的擦背师都很熟练。甭看别的，就盯着客人身上的毛巾。“叻慨师傅只手包毛巾包得好靓，擦完客人全身毛巾都唔会散。”

导演李翰祥、演员张国荣、黄霑、曾志伟都来这里擦过背，到2006年停业，算是泡过无数风流人物。

电影《半支烟》中，谢霆锋饰演的烟仔为老年下山豹追寻敌人，一路追到的公共澡堂，就是浴德池。

©️浴德池从不招待女性。

再说双兴堂，说来话长了就。

1916年，镶黄旗弟子王双奎骑着毛驴子在丰台南苑拉煤。累了一天，洗了个澡，舒散筋骨。然而，镇上的澡堂子很少，远远不能满足需求，所以他计划自己开一个澡堂。

临街面积3000平方，两层小楼，前后147间房，池水荡漾，云雾缭绕，还能喝酒、下棋、拔罐、刮痧、理发、修脚、斗蟋蟀。

就像老舍的茶馆一样，来的人都是老北京，一个个赤裸相对，泡在澡堂里，聊起国家大事就停不下来。泡扎实的时候脸上浮着红晕，就起身躺在躺箱上搓泥，店一直开到现在。

搓澡师傅赤膊上阵，一手一个搓澡巾，斜着一送就钻进了脖颈，一进一出几个来回就交代了清楚，黑皮猪也变成了白条鸡，犄角旮旯无处不净。

搓完全身微红不痛，微热不干，汗而不觉。

©️双兴堂搓澡师傅

被称为“北京最后一个老澡堂”，几个老澡友都认识，隔三差五来一趟，有的开了两个小时的车，穿过半个北京城，还带着饭，一泡泡一天。

几年前，面对拆迁，很多澡友都舍不得。当时老板熊志忠四处奔波，最后跑了下一个“北京老字号”招牌，保住了双兴堂的命根。

1999年的电影《洗澡》就是在这里取得景。

朱旭扮演京城搓澡行大拿，姜武扮演他的二儿子，脑子有问题，不好使，两人一起经营这个澡堂。

在戏中，澡友们要么躺着，要么坐着，要么喝茶，要么唱戏，要么谈国家大事，要么听朝廷秘闻，还有听意大利歌剧的。

大儿子是濮存昕饰演的，总觉得开澡堂不体面，尤其是他爹，年纪大了还给人洗澡。老人说:“我知道你看不起澡堂子，看不起我，我搓了一辈子澡，有那些客人，我知足了。”

©️《洗澡》

后来老爷子死在澡堂里，濮存昕临了也没能尽孝。

澡堂也被拆了，每家都装了热水器，这很方便，但澡堂的老友们却叹了口气：“家里那热水器？一个人儿在那儿淋着，哪有跟这儿泡着舒坦哪！”

©️《洗澡》

可不是嘛，眼下无论南北，到处都是豪华高档的洗浴中心，洗得出干净，洗不出舒坦。

还得数那紧贴地皮儿的大众澡堂子，雾气蒸腾，水龙头滴滴答答淌水，澡客动起来松松垮垮，静坐时又把水池子给摊开了，四肢浮囊，脸蛋子潮红，任由一百零八式噼里啪啦地响彻澡堂。

饿了就叫上一碗卤煮，两个麻酱烧饼，一壶老白干儿，喝完了就睡，睡醒了再下池儿接着泡。

啧，绝了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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