陪读路上,像个拓荒者那样重建生活 | 睡前分享

时事   2024-10-21 21:30   上海  


那时中考结果刚出来,孩子被心仪的高中录取。同事听我有意陪读,建议我赶紧去租房,说再晚一点,好房子就被租完了。


我并没觉得有这么紧迫,但人在高兴的时候总想做点啥,把高兴再锚定一下,我就听劝地跑去租房了。


学校离我家差不多有半小时车程,校区是新建的,选址在老城区的边缘地带,大概为了带动周边经济发展。它在灰暗的城市界面中闪闪发光,宛如鹤立鸡群。


我们找了一家房产中介,我接下来的记忆有点紊乱。确实如我同事所言,家长们正蜂拥而至,中介的电话频繁响起,她的语速和脚步都因此变快,带我们疾速穿行在一个个小区之间。


最旧的是个老厂区宿舍(我后来查了下,它始建于1982年),中介说这里是房租洼地,同时也是寂静之地。一排排宿舍楼提示昔日工厂的繁荣,现在这里空荡荡的少有人行。听说这里即将拆迁,房东大多已搬走,空房子正好拿来出租。


我喜欢书上说的萧索气息,但不想生活在其中。于是中介又带我们去了一个稍新的小区,我们眼花缭乱地看了一户又一户,并没有太让我们心动的,但还是因为不放心而匆匆定下一套。



问题都是入住后才发现的。比如电梯经常坏,车库里遍布狗屎——有些养狗业主缺乏公德心,还有些业主太有爱心,常年喂养居住在车库里的流浪狗们。我说“们”,是因为流浪狗不止一条。夜晚回来,一出车门,远远看见几条或黑或白的狗狗逆光而立,像是候我已久,我鸡皮疙瘩上脸、落荒而逃之际,哪顾得去数有几条?


从流浪狗的注视中逃脱,还要穿过一片“水域”。不知道为什么,车库里经常汪着水,人要踮着脚走过去。反正住到这里之后,我戒了阔腿裤,七分裤、九分裤成了首选。


物业不管这些吗?不太管。住在这里的多是陪读家庭,是租客,没啥话语权。房东也懒得操这个心。



我回到房间,也没觉得“苦尽甘来”。我租的这套房子不知道是谁装修的,主打一个“有粉要朝脸上搽”。比如窗帘极尽繁复之能事,华丽的帷幔,一层丝绒一层纱,像个舞台。可能衬布不太好,时间久了风化了,一拉就掉渣,弄得房间永远扫不干净的样子。房间里有些地方又过于简约,偌大的厨房只有两个插座,床头竟然一个插座也没有,是不是主人觉得这样能够防止睡觉前刷手机、有助于早睡早起?


这里和我旧有的生活是脱节的,没有24小时便利店、没有咖啡馆。朋友约饭也只有推掉,因为别看这里偏僻,进城的路却能堵得让你发疯。整体感觉就是流落他乡。又像我刚来到这城市的样子,奋斗半生,一个陪读就全部归零。


我后来的对策是白天回自己家待着,晚上再过来这里住,往返一个多小时,换得十多个小时的安宁惬意,似乎也还划算。


只是傍晚坐在家中阳台上,望着夕阳喝茶时心情就会沉重起来,想起王维那句“西出阳关无故人”。与眼前的一切难分难舍是其一,还有个现实的烦恼是,我要收拾行李了。


没错,是行李。既然是早出晚归,脏衣服就要带回家里洗,晚上带一批干净衣服回来,感觉就像每天都要出一次差。


另外,我多少有点强迫症,出门前总要把水、电、煤各种开关再三检查,有时候还要拍下来,给半路上忽然疑窦丛生的自己看。这下好了,我每天早晚都要检查又检查,清理手机相册时一大半是乱七八糟的电源线和灶头,像警察拍下的现场照片。


有一次车开出去20分钟,我忽然怀疑自己没关电视。我平时不看电视,不用检查这一项,那天破天荒看了一回,我想破头也记不起出门时有没有听到电视的声音。我居然又把车开回去,结果是电视机已经关了。


再这么下去,真要弄出毛病来。更重要的是,孩子进入高三,时间越发宝贵,他想走读,一天三顿在家吃饭,我不能再像以前那样两边跑。


我妈说,你咬咬牙熬过去,反正就一年。我一开始也是这样想的,但熬着熬着,发现其实我也可以像个拓荒者那样生活。


这是个比喻,这一带虽然不怎么样,但人流密集,算不得荒凉。荒凉的是我的生活。我可以试着丰富一下我的生活。



突破口是买一个台式洗碗机。作为洗碗机重度依赖者,出租房里的那些油腻的碗碟给我造成了极大困扰。不是说我不能洗,而是我已经习惯了80摄氏度热水冲刷、75摄氏度烘干之后那些碗碟的温暖晶莹,那是手洗做不到的。


买洗碗机之前我有点纠结,洗碗机虽然不贵,但自己家里已经有一个,再买一个是不是不太好?


我说服自己:只要这一年好好用了就不算浪费,想想衣柜那些贵得多的衣服都没穿过几次,那才叫浪费。


洗碗机装上了。我得说,这是我2024年花得最开心的一笔钱。生活一下子变容易了80%。并不是说洗碗占家务时间的80%,而是一件事变容易之后,另外一件事也就显得不那么难了。当我将洗净的玻璃杯对着阳光,挑剔而快乐地审视时,熟悉的感觉回来了。


有时候,一个微不足道的东西就能把你带回家乡。


然后是出门散步。一开始我觉得这附近乏善可陈,没有像样的公园和商圈。但发现的乐趣常常源自匮乏,越是匮乏越会对那些看似稀松平常的事物有更多体会。

前面提到的厂区宿舍,虽然我没有选它,但一直记着它。有一天我就一个人去了,最外面的红砖房墙上写着:“危房!!!禁止停车!!!”六个惊叹号也没吓住谁,就在那字迹下面若无其事地停着一辆车,与其说是挑衅,不如说它饱经世故,自以为完全掌握了世间规则以及潜规则。


危房是不住人的,爬满了绿色植物,像是被南村群童“欺负”的杜甫,说不上是忍受骚扰还是享受生机。对外出租的是里面几栋白楼,放在别处也算破旧了,在这里居然还有点朝气蓬勃的意思,起码是人到中年,虽然没那么值钱,也有一点价值。


一只白猫从草丛里窜出来,朝我身上蹭。我没养过猫,不懂这身体语言,它是饿了,还是在这“人烟荒芜”之地感到了寂寞?我有点怕,对于突如其来的热情我都有点恐惧,包括一只猫的热情。还好这时有人拿着鸡蛋、火腿肠走过来,嘴里很有经验地唤着,白猫朝她奔去,临了还回头看了我一眼,似有无声的鄙夷。


走出厂区宿舍时暮色已浓,回头看那一带,是一种接近于紫色的深蓝。我看着楼群绰绰的影子,像是站在某个关口,一转身,就回到我的时代里去了。


我还经常去附近的菜市,菜市很小,菜市门口才是广阔天地。小摊绵延不尽,有的摊位上只有几把青菜和小葱。正因为这品种的单一,让我觉得摊主不是熟门熟路批发来的,一定是从自家菜地里采摘来的。可能他早起时的灵机一动:“要不就去卖个菜吧?”不图赚钱,只是想改变一下摩挲得快要包浆的生活路径。


这样带到城里的小葱和青菜,都更有滋味点吧?更妙的是价格便宜,让看惯了某平台价签的我生出进退自如的优裕感。也不用特别努力就能过得还可以啊。你看,逛个小集市还把自己治愈了不是?



小区东边是一条荒烟蔓草的路,两边停着大卡车,中间路极窄。有天我走到那里,好奇心突然生出,简直不进去看看都不行。


行之不远,卡车消失,荒野出现,路边有一座汽车修配厂。我想起推理小说以及影视剧里的汽修厂都是是非之地。想想这很合理,汽修厂多在僻静处,又杂乱,适合隐藏不能见天日之物。虽然知道是自己吓自己,我的心还是突突跳起来。我跑出来,到了“安全地界”后很兴奋,想着以后一定要写个悬疑小说,就从一个陪读的中年妇女偶尔走进一家汽修厂开始。



最近我开始有规律地跑步。做有规律的事,会让我们和一个地方联系更加紧密。通过运动、买菜、四处漫游,我感觉自己正在成为此地的主人,对于它的脉络,渐渐像自己的掌纹一样熟悉。同时,它也在丰富着我,等我老了,就是“曾经在某某处生活过一年”的我。


人在自己不那么喜欢的地方常常是收缩的,只想着熬一下就好了、熬一熬就过去了。但这种漠然的熬,何尝不是在浪费人生?事实上,只要持有开放性的态度,大多数生活都有被重建的可能。被重建的生活,才是属于自己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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者:闫红

微信编辑:佳思敏

校对:Ro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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