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没亮，窗外黑漆漆的一片，听得见西北风呼呼地吹着。土炕烧得正旺，几个熟睡的孩子睡梦里不时笑出声来。白炽灯的光散满房子，被烟熏黑了的屋梁顶上垂下一股麻叶，一只木把铁架的拧车在母亲手里吱呀吱呀响个不停，笸箩里堆满了一把把拧好的麻绳，炕旮旯里是父亲用木夹板纳鞋底“哧啦哧啦”的声音。一双纳好的鞋底已经摆放在炕沿上，白净的毛边布鞋底子上的针脚和绳结整齐地排成队伍。
千层底布鞋做工复杂，难度大，耗时长，每双鞋的制作都要经过剪鞋样、粘褙子、裁鞋底、纳鞋底、剪鞋梆、上鞋梆、楦鞋框等七道工序。缝制一双鞋往往要花上十天半个月的工夫，手工制作至少需要上千针。每年冬闲的时候，父亲和母亲都会早起晚睡给大家赶制过年的新鞋，一做就是两个月，一做就是好多双。
母亲没有念过书，从小跟着外婆学做布鞋，心传口授下，成了村子里做鞋的一把好手，经常有左邻右舍的婶婶、大娘找母亲要鞋样、问花型。母亲总是用旧报纸或者退下来的年画剪出大小合适的鞋样，鞋样分鞋底和鞋梆两部分，等后期工序完成，鞋底和鞋梆能够分毫不差的对接起来，奇妙地变成一双布鞋。
选好合适的鞋样，就得粘鞋底，俗称“打褙子”，母亲事先把家里所有不穿的旧衣服搜集出来，拆成一块块的碎布片后洗干净搭在院子里晾晒。等天气好的时候拿出碎布，找块干净的木板在上面抹上一层面浆糊，将碎布一块一块地拼凑上去，铺整压平，再抹面浆糊、铺一层布，如此反复几次，把木板连同粘好的布放在太阳下暴晒几天，直到可以把这些布一次性从木板上全部揭下来为止，这样的布便是鞋褙子了。有时候遇上变天，鞋褙子晒不上太阳时，母亲就将它压在土炕的席底下，热炕连续烧几天，鞋褙子也变得干干的、平平的、硬硬的。
鞋褙子粘好后，母亲找出鞋样儿，把它拓在鞋褙子上，用针线固定稳当，在剪刀“咔嚓咔嚓”的声音中鞋底的样子初露端倪，然后一层层合起来，粘厚实，用白布条将剪下来的鞋底的边缘包起来，再在上面铺一层白布，用针线将它们缝在一起，准备好一左一右的两只鞋底，之后就可以纳鞋底了。
纳鞋底是父亲的绝活，一把木夹板、一个小板凳、一把钢刃锥、一根麻叶绳、两根纳鞋针。每次纳鞋底，父亲都是坐在炕旮旯里的小板凳上，双腿固定住木夹板，将母亲粘好的鞋底卡进木夹板，调整好位置，再给搓好麻叶绳的刃头穿针，左右两边各一根，随着“哧啦哧啦”纳鞋针带着麻叶绳在鞋底里穿梭声音的响起，鞋底上渐渐地排成了密集而又整齐的针脚和绳结，一个半夜，一双鞋底，一气呵成。
剪鞋梆和剪鞋底差不多，不过鞋梆的用料不同。鞋梆中间用鞋褙做内衬，里面用条形花布做里衬，外面用厚实的条绒或平绒做鞋面。里中外三层粘好后就要在边缘用布条把它们缝合起来，俗称“绲鞋口”。一双鞋的针线活怎么样，主要看绲鞋口的功夫：针脚小，缝制结实，排列整齐。通常哥哥弟弟的鞋面以蓝色和藏青色为主，姐姐妹妹的鞋面有红色、紫色、粉色或者绿色，有时候，母亲还会在鞋头外侧给她们绣些花草飞鸟，栩栩如生，几可乱真。
上鞋梆不仅是技术活儿，更是力气活儿。母亲拿出纳好的鞋底、缝好的鞋梆，再准备好锥子、夹钳、粗针以及一根棉线绳，先将鞋梆拼在鞋底上，放正、压平、对齐后再用针线在前后左右不同点缝一针固定好，然后才开始一针一针地缝合。一双鞋梆上完，母亲的手总会被线绳勒出一道道深深的沟痕。
新鞋做成了，母亲会把它端在手里静静地看着，嘴里还不停地哼唱小曲“一呀杯子酒……”。新鞋做好了，总是硬生生的，根本无法直接上脚。这时候，母亲喊来我们，从麦堆里揽来一簸箕麦子，用温水闷湿，装进新做的鞋框里，填地满满的、鼓鼓的，放置一两天，让新做的布鞋松松劲，俗称楦鞋。
噼里啪啦，鞭炮响起来，咚咚嚓嚓，锣鼓打起来，大红大绿，窗花贴起来。过年啦，一时间，满院子的花衣裳、新鞋子，满院子的追逐和嬉闹，满院子的节日气氛。
长大后，皮鞋、球鞋、登山鞋、旅游鞋，应有尽有，母亲做的千层底布鞋随之被冷落。过年大扫除，看见披着厚厚的尘土千层底布鞋已经被老鼠咬了几个窟窿，失落地躺在角落里。趁母亲还没发现，我将它悄悄丢进了垃圾桶。
夏天，骄阳似火，湿热多汗，脚丫子塞进密闭的皮鞋里不透气，久而久之，脚底长出了水泡，奇痒无比。这时候，母亲来了，手里捧着一双崭新的毛边千层底布鞋，藏蓝色鞋帮，白色棉布的鞋底，花布做的内衬。心里徘徊了几天，还是忍不住将千层底穿在了脚上，轻轻的，棉棉的，很舒适。没等一个夏天结束，脚丫子上的水泡和脚气居然悄悄的不见了踪影。
现在每到夏天，我总是拿出鞋柜里的那双千层底布鞋，拍拍上面的灰尘，放在院子里晒一晒，等再穿上，好像给了脚一个舒适的家，也握住了与旧时光相连的线头。
作者：张葆俊
后期：王雅霏
编辑：武小娟
审核：马永萍
监制：李征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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