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氏小苑”的日升月落 丨 睡前分享

时事   2024-10-07 21:32   上海  



去过很多次扬州,除造访有关文化、佛教、园林方面的历史遗存外,对于明清时期的盐商亦有所寻踪。有道“扬州繁华以盐盛”,得天独厚的资源优势和运河集散的便利,成就了当年这个全国最大的产盐区。尤其在明朝设两淮都转盐运使司、清朝设两淮巡盐察院署和两淮都转盐运使司后,扬州盐业从此享有垄断经营地位,使得从事盐业的商帮,借助这个“动关国计民生”的支柱产业赚得盆满钵满,甚至富可敌国。史载清时扬州盐商掌控的资本银达七八千万两之巨,这是什么概念?当时清廷一年的财政收入不过四千余万两。

史载乾隆皇帝六下江南,行至扬州瘦西湖时,说“这里很像京城中的北海,可惜只差一座白塔”,一旁陪同的大盐商暗暗记下,遂连夜起工。翌日乾隆再游瘦西湖时,惊讶地发现竟凭空出现一座白塔,叹曰:“盐商之财力伟哉。”此时的盐商,华居室、美衣服、盛宴会,可谓奢靡至极。

不过在扬州生意做得最大的并非本地人,而是秦腔歙语的外地客商,大抵符合“本地人守成,外来人开拓”的一般规律。至康熙年间,陕退,晋转,徽进,成为两淮盐商的主流。盐商汪竹铭祖籍安徽旌德,原从事皮货生意,后因太平军兵燹肆虐,使汪氏产业毁于一旦,不得已举家逃难至扬州。汪家长辈起初在盐号打工,苦心经营多年,终于摸透门道,到第二代汪竹铭时,因竞得外江口岸江宁、浦口、六合的食盐专销权而一夜暴富。“汪氏小苑”(以下简称“小苑”)即为汪竹铭发家后所建的私宅,也是现存扬州盐商老宅中唯一保存完整的所在。

我曾三访“小苑”,第一次去,年不及而立。依稀记得“小苑”中有从国外进口的浴缸、彩色玻璃、五金配件、瓷砖地砖和德国吊灯等。那是民国初年汪氏后人生活方式较为超前的体现。我第二次赴“小苑”,吃了闭门羹,那是疫情期间,这处“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正处暂时歇业状态。前不久我又去扬州,冒着霏霏细雨三至“小苑”,除检票方式改为扫码进入外,门头还是那座门头,老巷还是那条老巷,暌违多时,却不感陌生。


按照通常的叙述方式,得一步步交代游园的过程,我却不想作琐碎的景观记录,只就印象最突出的方面,摭拾二三如下。

首先要谈到汪家的“安全意识”。成为巨富后,人身财产问题随之凸显,和很多富豪一样,建一座宅子,必有相应的防护考量。“小苑”东纵和中纵之间,是扬州城一条出了名的“火巷”,由两道徽式风格的硬山墙“夹击”而成。青砖铺地、狭长幽深,倘遇火情不得不舍宅逃生时,这里便是一条绿色的“生命通道”。相比于“防火”,“防盗”似乎更为紧要,“小苑”设有很多不为外人所知的“机关”,如暗门、暗室、暗壁、暗阁、暗洞等。西隅的书斋,倚壁一面大玻璃镜的橱柜,即为内藏暗门的装饰。那时又没通信设施可以向外传递信息,倘遇盗匪闯入,主人只须触动机关即可闪身逃脱。

“小苑”后来并无歹人盗窃之事发生,种种机关的设置自始至终处于闲置状态。想必主人的用意并非真的派上用场,而是图个身财俱泰和心理上的安全感吧?

“小苑”给我留下的第二个突出印象便是“低调”。从大门的外表看,对开的老木门,铁皮包镶,中饰“五福盘寿”图案,门边一对普通的石鼓,顶多一小富之家的标配。至于围垣无窗牖,或为规避外人的“窥探”。入内观察,不难发现与当年的官宅相比,“小苑”刻意放低了姿态。比如我曾去过的扬州“晚清第一名园”何园,系清光绪年间湖北汉黄德道台何芷舠致仕归隐所建,购买了石涛设计的片石山房,扩建为私家园林。除内景精致富丽外,1.4万平方米的占地面积和7000余平方米的建筑面积,非只3000余平方米面积、1580余平方米建筑面积的“小苑”能望其项背。汪竹铭的财力,岂是何芷舠可比?但他心里明白,自己社会阶层并不高,须臾不可忘“祸事只因强出头”的老理。自晦于时,即为保全之策。当然这种“低调”风格的形成,也受到大环境的影响,汪竹铭造园时,盐业已处于过了鼎盛期的清末,再充大炫富,显然不合时宜。

非但不能与官宅争雄,与前辈或同时代盐商相比,也得“留白藏锋”。倘把“小苑”与其他扬州盐商豪宅如尊德堂、庆云堂、世彩堂、绍恺堂、青云山馆和街南书屋作一横向比较,其规模、面积和奢华程度仅居中游。

“小苑”的“小”字,让我想起南浔的小莲庄。庄主刘镛家产高达2000万两(南浔“四象”之首),造园起名亦取一“小”(另有景仰家乡先贤赵孟頫“莲花庄”之用意)字,虽内藏锦绣,门面看起来却比“小苑”还逼仄。刘镛后来拨出巨款给自己捐了个四品虚衔,心心念念者仍是“阶层跨越”。

“小苑”给我留下的第三个突出印象是它的“软装”。前文提到“小苑”很低调,不等于说它就不能关起门来打造自己的奢华。三横三纵式组群建筑,总括100余间,中纵、西纵为汪竹铭于清末所建,东纵为其子于民国初年翻建。布局之规整、装饰之精美、用料之考究和精巧玲珑、花木扶疏、奇石骈列的园景,显现出设计的巧智和匠心。尤其是充溢着人文气息的“软装”,才叫“富中见雅”“雅中见品”。不说其他,单就“小苑”中的书法题写,即令我大饱眼福。比如厅前屋后的门楣、石额、匾额、楹联皆有耐人咀嚼的书迹,如“可栖徲”“小苑春深”“迎曦”“春晖”“绮霞”“居易”“秋嫮轩”等,就连杂物间和厨房也分别以“惜余”“调羹”替代。有些题匾,出典有据,寓意深邃,比如“可栖徲”取自《诗经·陈风·衡门》篇里的“衡门之下,可以栖迟”之意。书体含楷、隶、行、草、篆,还不乏郑板桥、邓石如的手笔。

                                                        三

至于园中的木雕、砖雕、石雕可谓应有尽有,取材为汉白玉、金丝楠木、红木、柏木等。有阴刻及平、浅、深浮雕,也有单面、双面透雕。所涉题材,以飞禽走兽、花鸟鱼虫、人物山水和几何图案居多。倘把“小苑”比作一座私家山林,那么“山林”中的种种优美则大多体现于细微之处,外行人一眼掠过,还未必看得出它所蕴含的价值。这是一种内敛的奢华,也是一种风雅向度,仿佛不假外露,或曰有所掩饰,只与若干识货者会心一笑。别看盐商们肚里没多少“墨水”,却也崇文重儒、好读经史且敬惜字纸。人道是“大商人必无商人气,大文人必无文人气”,物之极者,必见其非。汪家做买卖暴富后,自然有提高文化品位的内在需求,尤其被视为“脸面”的宅子,“书卷气”“文人气”自然成为去“俗气”的妙方和标配。倘客人一进你家门,便见墙头上满是花开富贵的大牡丹和“鹏程万里”之类的俗书,岂不先看低你三分?又何以结缟纻、置文酒?

盐业的垄断经营可以一时,不能一世,由民间“刚需”所带来的泼天富贵,终究要受到经济规律和政策的制约。特别是朝廷废除了“纲盐法”之后,财富的天平便不再向盐商倾斜。绵延了几百年的景运,也到了日薄西山之时。

汪竹铭的商业嗅觉还是灵敏的,他先人一步预见到盐业转型之必然,为求得新的发展空间,不得不进行多样化的商业布局。他的四个儿子,像是承载家族命运的“四张王牌”,都参与到汪氏商业版图的规划之中。可冥冥中的变数,非人力所能掌控,富甲一方的汪家,也就此背负上厄运:长子汪泰阶,曾随父见习盐务,主管销售环节。汪竹铭去世后,由汪泰阶全面担纲家族的基业。但在大势日沉的当口,苦撑苦熬终非长久之计,仅8年时间,身心疲惫的汪泰阶即因突发心肌梗死离世,只活了47岁。三子汪泰科,在家族盐号“乙和祥”倒闭后,赴南京经营熟门熟路的皮货生意。起初势头还不错,可“南京大屠杀”的发生,使其所有财产被日寇抢掠一空。汪泰科只身逃往上海,因忧愤过度,也是四十几岁即宣告不治。四子汪泰弟,投身当时热门的金融业,曾任扬州中国银行行长,抗战后迁至上海分理处。因遭黑道绑架,路遇巡捕大声呼救时被绑匪残忍撕票,惨死于街头。惟二子汪泰麟算是善终,当年他赴上海做房地产生意,业绩尚可,死于1966年。四兄弟中,竟有三人过早离世,或死于非命,令人唏嘘。

1937年日寇攻入扬州,汪家留守的成员不得不迁往上海法租界避难,“小苑”遂被侵占。后长期挪作他用,此处不作具列。

那日一人一伞,蹀躞于“小苑”或卵石、或板砖铺设的幽径,嗅青草的香气,赏丰茂的榴树,也感知阒寂的况味。遥想当年,“小苑”定是热闹非凡、迎来送往的大家族气象,然猗欤盛哉,终化作过眼云烟;堂宇轩然,也落得人去楼空。惟勾连的院落,似还记得那些朝出夕归的脚步;惟一道道门楣、格扇和漏窗,见证过家族的兴衰、荣辱和悲欢。作别“小苑”时,回头瞥见月门横楣上“花好月圆人寿”的篆字,心头不由一怔:“小苑”主人经由这六个字所传递出的对于人生、家庭和生活的期许,不也正是普罗大众之所愿吗?虽说“所愿”未必“满愿”,还往往成了“宿愿”,却早已成为日升月落间一种人性的共情,一缕尘世的幽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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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喻军
微信编辑:Rong
校对:LX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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