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陕西的南山仙游潭边,出现了两个来游玩的年轻人。年龄稍长的那位指着潭水那一边的石壁,说要一起过去在石壁上题字——要到达那块石壁,必须要踩过一根窄窄的横木。年轻的那位看了看横木,望了望深渊,想了想,摇了摇头。于是,年长的那位就自己一个人从容走了过去,然后用绳子一头系在腰上,一头系在树上,爬上了石壁,用笔写下了六个字,然后又走了回来。不敢过去的是苏轼,过去把两人名字都写在石壁上又回来的,是章惇。
那一年,他们都不到30岁,都刚刚步入仕途,各自做了个小官。但那时候的苏轼不会想到,章惇未来要杀的人,是自己。这个开头颇像金庸,结尾貌似古龙的小故事,见于南宋学者曾慥的笔记《高斋漫录》。笔记所录,有真有假。但历来这个故事被频繁引用,乃至被收入《宋史》,大概是因为这个故事体现的章惇的性格,真的很准。嘉祐二年(1057年),章惇与苏轼同榜高中进士。苏轼恰逢母亲去世,只能回乡守丧,而章惇也没能拿到这个“进士”头衔——他是自己放弃的。原因很简单:章惇的一个族侄章衡这一届拿了状元。虽然同为进士,但没有晚辈考得好,这让章惇感到很羞耻,索性就放弃了这个资格。
两年后,章惇再赴京赶考,中了个一甲第五名,这才满意。视声名为头等大事,视科考如探囊取物——前者说明章惇性格,后者可见章惇才学。
所以,苏轼与章惇虽为同科进士,但当时两人并不相识。
两个人开始交往,要等苏轼守丧归来,放了一个凤翔府签判(大概相当于一个县级机行政机构的秘书长)。而当时章惇担任的是商洛县县令,距离苏轼并不远。两个年轻有为的储备干部,本来就彼此慕名,所以就开始见面,结识,乃至结伴旅游——两人游仙游潭的故事,应该就是发生在这段时间。苏轼是很信任章惇的。当时他的弟弟苏辙要到商州任职,苏轼还专门向章惇请教,然后写给弟弟一首诗,第一句就是:
“章子”就是章惇,这是苏轼第一次把章惇写进自己的诗里。
官场就像是一台巨大的机器,进士们就像一个个微小的零件,被安置进这台大机器后,随着时间的推移,根据各自的命运齿轮开始运作,来到不同的位置,发挥不同的作用。
公元1069年,宋神宗重用王安石,开始变法。有锋芒,有辩才,有能力,有胆识的章惇立刻就得到了王安石的赏识,开始一路青云,最终升到中央掌管财政的最高职务三司使。苏轼并不完全反对新法,只是不同意其中那些激进和不合理之处,但总体被认为是坚决反对变法的司马光一派。道虽不同,并没有影响苏轼和章惇之间的友谊。而那时候章惇虽然身居高位,也没有忘记在基层的苏轼,两人还会互通书信,互相问候。
不久之后,因为党派斗争,章惇被贬出中央,放湖州知州。章惇在被贬前给苏轼寄了一首诗,最后一句是:
失意之际的章惇,最先想起的是苏轼,即便是萌生退意,他觉得最能和自己相知的精神伴侣,也是苏轼。
不仅与章惇产生共鸣,而且还回忆了当初两人作为基层干部相伴相游的岁月,对未来相见充满憧憬。
可见,虽然当时两人地位不同,政见不同,但友情却依旧深厚。
那时候,已经习惯贬谪的苏轼,还能宽慰刚刚尝到个中滋味的章惇。
一连串针对苏轼诗文的捕风捉影,最终积压成了一块千斤巨石,要将苏轼压得粉身碎骨——有些人,就是要苏轼的命。在这些人中,当朝宰相王珪可以说是一个领军人物。为了给装苏轼的沉尸袋再加一块石头,他向宋神宗又揭发了苏轼的一首诗。这首《王复秀才所居双桧二首其一》中有一句:
原是苏轼赞美坚贞不屈的本意,却被王珪曲解为影射天子:皇帝应是飞龙在天,苏轼他却恶毒比喻为地下的“蛰龙”,居心何在?这种明显是牵强附会的攻击,连宋神宗都有点听不下去,但因为王珪身为百官之首,却无人敢有不同意见。当时的章惇,刚刚服完母丧,被召回朝,也就是个翰林学士,自己的脚跟尚未站稳。但看到好友被如此攻击,他觉得不能忍受,当庭站出来就和王珪正面硬刚,帮苏轼说话,并且在退朝后仍拦住王珪追问:应该说,对于在政治上一心想求上进的章惇来说,在暗流涌动的朝堂之上,如此公开站队挺苏轼,还是冒了相当大的政治风险的。从某种程度上,其实就是宁可放弃自己的政治前途,也要帮一把好朋友苏轼。最终,苏轼从“乌台诗案”中侥幸得脱,被贬为毫无实权的黄州团练副使。如此明显的失势,也导致苏轼门庭冷落车马稀,原先不少热络的好友也不再联络他。但在他最孤独低落的时候,依旧是章惇,不顾其他人的眼光和看法,写信去慰问他。
这一举动让苏轼无比感动,这从他给章惇的回信中就看得出来:
“轼自得罪以来,不敢复与人事,虽骨肉至亲,未肯有一字往来。忽蒙赐书,存问甚厚,忧爱深切,感叹不可言也。”
“……一旦有患难,无复有相哀者。惟子厚(馒头注:章惇字子厚)平居遗我以药石,及困急又有以收恤之,真与世俗异矣。”
“子厚奇伟绝世,自是一代异人。至于功名将相,乃其余事。”如果说原先苏轼和章惇只是互相慕名,互相钦佩的文人之交,经历乌台诗案之后,这两个人可以说是患难之交了。公元1085年,宋神宗驾崩,汴梁城的上空再次风云涌动。继位的宋哲宗年幼,高太皇太后垂帘听政。高后向来反对新法,所以重新启用一拨旧党人物,其中最核心的是三个人:司马光,苏轼和苏辙。
苏轼历经贬谪之苦,重新回到了权力的中心,且极度受宠。
与之相对应的是,原本身居高位的章惇,开始摇摇欲坠。在哲宗登基初期,新旧党争还有个短暂的胶着状态。但章惇心里清楚,变法派已失去了皇帝靠山。不过为了维持一些变法的成果,他还是选择挺身而出,和重新进入权力中枢的司马光在朝堂上公开辩论。不善辩论的司马光根本不是思路敏捷、能言善辩的章惇的对手,一败涂地,以至于要委托苏轼传个话,请章惇不要公开羞辱他——可见章惇的嘴有多毒,也可见在那个时候,苏轼和章惇的关系还是不错的。但渐渐的,随着高太皇太后的态度越来越明显,新党的地位开始急转直下,而被集火攻击的首要目标,自然就是章惇。各种针对他的参奏如潮水般涌来,其中不乏很多恶毒攻击。章惇久经风浪,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但其中的一道奏折,却在瞬间让章惇彻底破防了。那是苏轼的弟弟,苏辙递交的一份奏折:《乞罢章惇知枢密院状》。在这份奏章中,苏辙明确提出,为了避免章惇再祸害国家,应该罢免他枢密使(相当于国防部长)的职位。
观点之争可以理解,人身攻击也有准备,但章惇万万没想到,在自己最艰难的时刻,参与落井下石的居然有苏辙。全天下皆知,苏辙和苏轼兄弟俩关系极其亲密,苏辙参奏我章惇,完全没有顾及到你哥哥苏轼和我的友情吗?而苏轼你,事先真的会一点都不知情吗?苏辙的奏章递上去后,苏轼没有发表任何言论,保持沉默。章惇应该无法接受这个事实——当年的“乌台诗案”,我赌上自己政治生涯为你作保,换来你现在这样对我?而就在这时候,又有人对章惇补了一刀,补刀的人,正是苏轼。如果说上次是苏轼看着自己的弟弟举刀的话,这一次,手握刀柄的人成了他自己——他也上了一道奏章。在这份《缴进沈起词头状》中,苏轼指责王安石“谋求边功,草菅人命”,顺带搭上章惇,说他招降了五溪边民(湘西地区少数民族),加剧了“结怨交蛮,兵祸连结”。这件事的背景是:王安石和章惇一直主张在边境上对西夏等国家采取强硬态度,寸土不让,而司马光一派则主张不宜发动战争,甚至可以放弃土地求和平。苏轼在这一点上支持司马光,反对王安石,无可避免地带进了章惇。
事实上,用现在的眼光看,章惇收服五溪边民,扩大北宋版图和增加税收,于情于理都说得过去,而章惇当时也颇以此事自得。但当年写诗赞扬章惇“功名谁使连三捷”的苏轼,现在却在人家落难之际说这些话,章惇作何感想,可想而知。失势的章惇在旧党的“组合拳”攻击下毫无还手之力,只能自己请求罢官,提举凌霄宫——去杭州管理一个道观。那是一个给退位宰相安排的养老职位。之后,章惇父亲过世,在守丧期间,旧党依旧没有停止过对他的攻击。
此时的章惇,倒是活出了苏轼的洒脱,他在一首诗里这样自嘲:他是那个当年敢走过独木桥去题字的人,是被苏轼认为“敢杀人”的人。这位少年天子非常反感旧党的那一套,一旦自己拥有了权力,就立刻开始推翻奶奶的一切安排,驱逐旧党,重新启用新党。
章惇重返相位之后,开始着手恢复一系列之前被废除的新法,同时,他没有忘记一件事:复仇。
事实上,就在章惇要担任宰相之际,各类攻击旧党的奏章就已经纷纷开始递上来了,而且大多数奏章参奏的对象固定在一个人身上——苏轼。而早在哲宗要亲政之前,政治嗅觉并不敏感的苏轼难得精乖了一回,自己上书请求辞去包括礼部尚书在内的一切朝廷官职,外放去做地方官。
苏轼已经预感到一场针对自己的风暴即将来临,但他没有想到,这场风暴来得如此猛烈。
在一封封的参奏下,苏轼很快被革去了所有中央职务——不认是你辞的,是革的——原先要去位于河北的定州做官,现在改派去地处遥远广东的英州。
像这种“罪大责轻”之人,还是罚轻了,别去英州了,去更南面的惠州!他发现,每到一处,但凡当地官员有对他热情接待或给予帮助的,不久之后都会遭遇贬官或调离;而朝廷派来巡视他所在地的高级官员,无一例外,都是他当年的冤家对头。
换言之,有人不仅想要搞他,还想借他人之手,搞死他。
因为所有针对苏轼等一批“元祐党人”的贬谪,必须最终都经一个人的同意。但或许是出于洒脱的心态,也可能是有倔强的想法,苏轼自始至终没有低头求饶过,反而表现出一种随遇而安且能自得其乐的心态。
比如在惠州,他花了近一年的功夫,造好了自己的新居,不仅“日啖荔枝三百颗”,还写出了惬意之句:“我本儋耳人,寄生西蜀州。忽然跨海去,譬如事远游。”此时,两个人之间的恩怨,其实已经成了一场时间的赛跑。公元1100年,年仅25岁的宋哲宗驾崩,没有子嗣。按宰相章惇的想法,按礼法,要么案立哲宗同母弟简王赵似,要么立哲宗的长弟申王赵佖——哪怕他有眼疾。但向太后却中意宋神宗的第十一个儿子、宋哲宗的次弟,那个能写善画,多才多艺的端王赵佶。这句话是否真的出自章惇之口,后世一直有争论,但章惇反对立端王,这是确凿无疑的。宋徽宗坐上龙椅的那一刻,章惇的命运其实就已经注定了。宋徽宗登基当年,章惇就丢了一切朝中官职,被贬往越州,接下来,他的命运和苏轼一样,被不断参奏“罪大责轻”,导致贬谪层层加码:节度副使,团练副使……当初苏轼被贬时给安的头衔,章惇也同样品尝了一遍。
章惇一度被贬到了雷州——那是他当年把苏轼的弟弟苏辙贬到的偏远之地。全国各地的官场都在盛传:苏轼这一回去,肯定是要重新被重用,很有可能是要登堂拜相了。
章援也是进士,而且他考中进士那年,主考官正是苏轼,所以严格意义上,苏轼也算是章援的老师。当年我的父亲曾经害过您,如果您回到朝堂上身居高位,请不要报复他。收到章援来信的时候,64岁的苏轼已经身染重病了。但他还是强打精神,提笔给章援回信。上来的一段话,其实就让章援放了心:“某与丞相定交四十余年,虽中间出处稍异,交情固无增损也。闻其高年寄迹海隅,此怀可知;但以往更说何益,惟论其未然者而已。”虽然章惇早已被贬到了尘埃里,但苏轼在信中依然尊称他为“丞相”。对于影响他半生的贬谪乃至迫害,苏轼只用四个字来形容:“出处稍异”。然后就表明了态度:在那封回信里,苏轼更关注章惇的身体健康,叮嘱章援他们去探望父亲是要多带一些药品,提醒喜欢道术的章惇千万不要外服炼丹,还给他开了几个药方,希望他好好休养,保重身体。
二十二年后,“靖康之变”发生,那个曾经的端王,和自己的儿子一起成了金国人的俘虏。
本文主要参考来源:
1、《宋史·卷二百三十·章惇传》(脱脱 等)
2、《宋史·卷三百三十八·苏轼传》(脱脱 等)
3、《苏轼与章惇:“密友”何以成“仇敌”》(陈歆耕,《何谈风雅》,节选摘自《中国青年报》,2021年3月23日)
4、《关于章惇历史定位的再认识——兼论苏轼与章惇几方面的异同》(喻世华,《广西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1年01期)
5、《苏轼传》(王水照,崔铭,人民文学出版社,2019年6月1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