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考上大学喽
张 叁
夏收整体结束,父兄已开始给地里送粪,准备种玉米。午后,我一个人躺在大场麦秸垛底下的阴凉处。旁边放着一柄木锨,大场上平摊着一大片麦粒。我的任务,就是每隔个把小时,用木锨把麦子搅一次。晒麦,是农活中最轻省的。
夏日午后的乡村是安静的。辛劳一上午的大人,这会儿都在家里歇晌儿。太阳很大,坎畔的老柿树强打精神,撑起一大片浓阴。耕地的牛躺在树阴下,嘴角挂着一串涎沫,悠闲地反刍着。田间还没有撒开的粪堆儿,散发着浓烈的臭味。地头和村道上空无一人,连村北羽子园里的青蛙都懒得叫一声,只有知了在不知疲倦地嘶鸣。麦秸垛像一座小山,太阳几乎直射下来,只给北侧投下二尺见宽的阴凉,正好够铺一张凉席。我平躺在凉席上,头下枕着一块用报纸包裹的砖头。迷迷糊糊之间,我听到一阵自行车铃声,“叮铃铃——叮铃铃——”,在寂静的午后显得分外刺耳。我睁开眼,只见大场西头的南北村道上,一个人戴着草帽,手扶一辆自行车,朝我这边张望。相距不过数十米,阳光晃眼,我看不清那人的面目。这时,那人喊道:“是文革吗?你的高考录取通知书到学校了!”什么?像一盆冷水兜头浇下来,我浑身打了个激灵,一骨碌坐起身。匆忙之间,我的脸重重撞上麦秸垛儿,脸像被钢刷刷了一下。本能地向另一侧一滚,又被烫着,被太阳烤炙的大场地面像一柄烙铁。高考前后几个月,是最难熬的一段日子。虽说高考预考,我的成绩位列全年级第一,正式高考时我还是紧张。第一科考语文。语文是我的强项。我爱语文,初中、高中六年间,我的语文成绩一直突出,作文经常被语文老师当范文在课堂上讲评。高二文理分科时,我犹豫了近一月,最后决定读文科,主要是基于对语文的兴趣。但打开语文考卷一瞬间,我的脑袋嗡的一声,眼前一片模糊,整个人似乎失去知觉。我闭上双眼,双手撑住课桌,努力不让自己跌倒。监考老师看到我的异常,走过来问我怎么了,我没有出声。过了几分钟,神志开始恢复,试卷上的字迹逐渐清晰起来。语文满分一百二,作文占四十分,我刚把前面的考题做完,监考老师报时,还剩最后半小时。考试结束时,我的作文还没有收尾,只能算半成品。下午考政治,我倒是早早做完了,时间富裕,又检查了一遍,提前半小时交卷。出了考场,与同学一对题,才知道考卷最后一页的背面,还有一道论述题,十五分,我拉掉了!说到底,都是因为精神紧张。高考第二天,情况才略有好转。我高考这一年,是改革开放第六年。改革开放好,改革开放好,就是好来就是好。一个巨大成果,就是把城市和乡村的距离拉近了。之前,城市和乡村是境界分明的二元对照,中间隔着比古代护城河还要宽还要深的壕沟,吃“商品粮”、做“公家人”,几乎是所有农村人梦寐以求的人生理想。那个年代,农家子弟跳出“农门”的途径有二,一是当兵,二是上大学,但机会并不均等。那时政治挂帅,当兵除了年龄和身体条件,首先看你的家庭出身。“文革”取消了高考制度,“工农兵大学生”都是组织推荐,“根正苗红”更是先决条件。孩子多,家庭负担重,我的大哥读完初中就回村劳动了。大哥身强体壮又多才多艺,打篮球、吹笛子、唱歌唱戏,都是一把好手。有一年征兵,部队接兵的同志看了大哥参加的一场篮球赛之后,点名要我大哥参军。即将成行的时候,有乡村干部提出:他舅家(外婆家)是富农。舅家土改时与我家一样,也是上中农成分,文革中“清理阶级队伍”,让群众投票补定成分,舅家在村上是老住户,几代人勤俭积累,日子相对宽裕,就被选举为“富农”。因为是富农的外甥,大哥的参军梦成了泡影。二哥比大哥小两岁,也是因为所谓出身,未能被推荐上县办高中,在乡里的高中读了两年,就回家了。我比二哥小八岁,一九七七年我上小学四年级,高考制度恢复。三亩田地只剩一棵苗,全家人就把希望寄托在我的身上。预考结束后,离高考还有一个多月,我没有在学校跟随老师辅导,而是自己跑回家里,躲进我家那间闲置多年的老屋,自行复习。老屋的隔壁是我二伯家,二妈是位居士,又是“顶神”(代神行医),四里八乡经常有人登门请她看病。二妈看病时,堂屋正中的八仙桌上香烛辉煌,她端坐供桌一侧,求她看病的人跪拜在供桌前,二妈眯着双眼,神情邈远,时说时唱,时而喜笑颜开,时而泪流满面。说唱既毕,她把一张黄裱纸摊在手上,另一只手在空中不停抓拿,不一会儿就有药粒唰唰啦啦落在纸上。那些日子,门前偶尔还传来鞭炮声,那是病已痊愈的人家来上门答谢。我们住的是爷爷当年盖的老房,二伯、三伯、我家各一间,两家只隔一面墙,木板楼相互贯通。我正在背书,二妈诵经的声音响起,声音高亢悠扬,我的脑子里就全是“南无阿弥陀佛”。为不受干扰,我就躲到老屋的西山墙外面,或者索性揣着书本,登上门前的那棵老柿树。这棵树的树干两个大人都无法合抱,树荫足有一个排球场那么大。坐在宽大的树杈中间,我像一只渴望进化的猴子。头上浓荫如盖,四周万籁俱寂,似乎听得见地泉流过树身的汩汩。高考就像攀爬家后面虎头山上的鹰嘴峰,从小到大,跟小伙伴无数次爬上爬下,但现在跟我一起爬这座高峰的,是一大批身强体壮的人,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爬到前面。我做梦都想考上大学,跳出这既高又厚的“农门”。在我之前,我们二百多户人家的行政村,只有曾与我姐姐一起读小学的金龙哥考上了大学。他考上的虽然是一所林学院,也一下成了我们村的“人尖子”。他春节回家在村上走,后面跟着一串鼻涕娃娃,喊着“金龙金龙,金榜题名”。母亲说,媒人都把金龙家的门槛踢烂了,连公社书记都争着要把女子说给金龙。高考前三天,我离家返校。父亲用自行车把我送到千户村北边的公交车站,看我上车,他从车下撂上来一句话:“文革,你是脚尖朝北去吃公家饭,还是脚尖朝南上山背柴,你自己定!”还有一层只有我才能体会到的压力。一年前我们班发生的那场“收音机风波”,会不会波及今天?在高考这个当口,会不会有人再找我的茬儿?高考那两天,每次进入高考点城关中学的校门,我都不由得四下张望,总感觉从墙角或树丛背后,随时会有人跳出来,冲向我。我承认,那场风波,给我留下了难以袪除的心理阴影。高考并不理想,因为紧张,至少少得三十分。高考结束回到家里,我仍然轻松不下来。高考结束三天后,还没有出考分,我们就被要求填报志愿。志愿分五级,提前录取院校,一本、二本、三本院校,专科学校,一级五个学校,共填报二十五所院校。回头看来,当时填报高考志愿真有点误打误撞,自己能考多少分不确定,各个学校往年在本省的录取分数线也不是都清楚。我提前录取类第一志愿是“北京国际学院”,一本类第一志愿是南开大学,前者在北京,后者在天津,如果分数合格,会被哪所学校录取?万一落榜,家里这么穷,父亲还会让我补习吗?我是不是跟大哥二哥一样,一辈子只能当农民?现在,躺在午后的麦秸垛底下,听到有人喊“你的高考录取通知书下来了”,我以为是在做梦。我赤着上身、光着脚跑过去。来者是我同村一起长大的伙伴、同学马驹。马驹身材壮硕,皮肤黝黑,长着一对牛铃一样大的眼睛。小学五年,初中三年,我们都在一个班,他是我最要好的同学,大我两岁,初中毕业后没有再上学,接了他爸的班,已经是乡上供销社的职工了。这么热的天,他还穿着长袖长裤,手腕上戴着锃亮的手表,一副公家人的派头。我一把揪住马驹的衣领,像抓住一个逃犯:“你怎么知道的?”“我去县上进货,路过周中门口,大门两边红纸写的榜文,你的名字排第一。想替你把通知书捎回来,学校门卫说必须本人来领。”“啊?!”我不由得在地上蹦跶了两下。这时我才感觉,泥土路面很烫。我的脑海忽然跳出一组画面:一个身材瘦削的山村小子,脱掉身上绽了线的衬衣,裸露着肋条历历的上身,赤脚大步跑上村后的虎头山顶。这座虎头山,形如虎头而得名,距家只有数百米,他从会行走就开始爬这座山,曾无数次站上山顶眺望远方。这一次,他看到的不只是八百里秦川,还看到了潼关以东,祖国更广袤的幅员。山风在欢呼,白云在跳舞,山上的一草一木,都在向他颔首微笑。旁边的牛角谷,回荡着他的呼喊:“刘文革考上大学喽——”我揪着马驹的手依然没有松开:“你现在就陪我去周中取通知书,行吗?”
(节选自张叁小说《我的一九八四》。张叁,原名刘元林,周至坡嗲人,媒体工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