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访京城第一“秦腔自乐班”

文化   2024-11-25 08:01   陕西  

探访京城第一“秦腔自乐班”

张 叁


看完排练,已是下午五点,从排练室出来,我迷路了,怎么也找不到电梯入口。排练室位于北京CBD一座写字楼的地下三层。顺着一个通道走了几十米,不通;换一个方向,没走多远,还是死胡同。没头苍蝇似地乱撞一通,就撞见了这家剧社的主演之一刘桃,她把我带进电梯间,领到地面。来到地面,一抬头,就看见近在咫尺的“中国尊”,京城最高建筑。心想这个排练场如果放在这座高528米、共108层的顶层,音响效果一定不错,只是房租可能很贵。


我是来“探班”的,探访京城第一“秦腔自乐班”。“自乐班”是我的叫法,它正式名字叫“京华秦声工作室”。这家工作室符合自乐班的几个特点:民间自发组建,旨在自娱自乐,经费自筹自支,业余排练演出。“第一”也是我的排序。京城秦腔剧社肯定不只一家,但这一家着实与众不同。去年深秋我在北京崇德堂博物馆看过他们的舞台演出,文武场面齐全,生丑净旦俱有,演员着戏装施粉墨,节目有独唱有折子,是秦腔剧社里的准专业团队。

 

朱佩君(右)、贾敏《火焰驹》剧照 

班主叫朱佩君,陕西三原人。出身梨园世家,父亲曾为三原剧团团长,母亲曾是三原剧团名角。她说她儿时最深刻的记忆,就是父母带着呀呀学语的她,坐着马车走村过寨去唱戏。秦腔是她的胎教,也是母乳。她十一岁入陕西省艺术学校,毕业进入陕西省戏曲研究院做演员。世纪之交她告别舞台,进入北京一家文化科研单位,并开始从事散文写作。她先后出版两本散文集,一本是《秦腔缘》,一本是《老旦》,单看书名,就知道她写的是什么。


我是十年前在乡友聚会上认识朱佩君的。乡友聚会,只要她在,就有她的秦腔佐餐助兴。她每次唱,必先站立起身,撤去座椅,留足空间。手机伴奏一起,她立马入戏,小碎步、兰花指,尚未开声先有情。音响自然差强人意,也愈显她嗓音之清脆响亮。乡友间留传朱佩君一个段子,说是一次聚会接近尾声,大家酒足饭饱,纷纷起身离席。坐在上席的著名作家、陕西前辈乡友周明老师,看佩君坐着不动,问你咋不走,佩君不做声。再问,佩君哇一声哭了:“你们只顾喝酒、聊天,都没人请我唱戏……”周老师赶紧招手,大家坐下,大家坐下,听佩君唱戏。大家于是重新落座。佩君转悲为喜,打开手机伴奏,唱了一出,又唱了一出,还唱了一出,举座尽欢,佩君也心满意足。散场时,她对大家说:“今天你们这戏不能白听!”大家纷纷摸口袋,心想这女子是要小费呢。佩君接着说:“大家看戏辛苦了,今天晚上,我给在座每人发五十块钱红包。”


当年演戏挣钱,现在花钱演戏。段子可能有夸大,但自己花钱给乡友演戏这事,佩君这些年没少干。


朱佩君去年从单位退休之后,与另一位乡友许小林牵头,创建“京华秦声工作室”。这个戏班汇聚了京城各行各业数十位秦腔票友,其中既有影视明星、部队军官,又有企业职工、商场保安,没有谁是大款,也没有大款资助,他们就各尽所能,一起拾柴抱薪。乐器是演奏员自带的,音响是许小林借来的,排练场中间的垫子是演员赵鹏淘来的……佩君最得意的是场地,因为经常参加慰民演出,街道办就特批了这么一间房子,地下三层安静,也不会扰民。近来,他们正在筹备第二届“秋之韵•京华秦声响京城”秦腔演出活动。佩君知道我爱秦腔,偶尔还写点秦腔评论,就发微信给我:我们工作室就在你家小区附近,欢迎您来“指导”。


北京的地下室,都是跟北漂、创业、贫困等意象联系在一起。两位在北京工作多年、已经退休的同志,一到周末,就与一群票友汇聚在地下室,如果不是“二次创业”,那就只能叫“热爱”。就冲着他们这份热爱,我得去探个班。

 

九零后王凯、贾敏在排练《花厅相会》

我按约定下午两点来到指定楼宇,坐电梯到地下三层。通道狭窄幽暗,曲曲折折。正琢磨该怎么去他们工作室,前面传来秦腔音乐,是我很熟悉的《鬼怨》。我不禁乐了,在这个黑古隆咚、冷冷清清的地下室,很适合唱《鬼怨》呢。书生此刻是裴生,顺着音乐走,不怕找不到“李慧娘”。


当我走进这间工作室时,已经没有坐位了。房间也就三十个平米,右边一大半是排练场,左边是各种乐器和十几位乐队成员的位置。佩君这时正在排练《鬼怨》,我就站在门口看她排戏。这次,她既出演《火焰驹》中的《表花》《后花园》两出,又新排了《鬼怨》。《鬼怨》是唱做并重的一折戏,其中的花腔和高音,一般演员拿不下来,还要不断跑圆场、舞动斗蓬。特别是最后的慢卧鱼,是秦腔绝活之一,双脚交叉,身体缓慢下沉,直到卧倒在地。年过半百的佩君居然做了下来,看来她在戏校练就的童子功还在呢。


佩君演毕,热情迎我进去。除了她工作室的同志,当天还来了六位中央音乐学院的实习生,分司四把二胡、一把琵琶、一把古琴。近二十人的乐队,确非一般自乐班可比。团长许小林,是乐队的头把弦,一米八的个头,虽生花发,依旧英武,他在部队工作四十年,军衔至大校,大家于是都叫他“大校”。他是兴平人,从小爱音乐、爱秦腔,在部队先自学了二胡,后来又学板胡,曾得到著名秦腔琴师卢东生、陈百甫的指点。一曲《秦腔牌子曲》,他拉得风生水起、姿态万千,叫人沉醉。


大部分演员平日都要上班,只能利用周末排练。当天已经排练了一个上午,中午要了些便当,没有休息,就又开始了。跟佩君搭戏演《火焰驹》的刘桃,曾经是佩君在陕西省艺术学校的小师妹。在中央戏剧学院深造后,落地北京从事影视演出,十年间参演过三十余部影视剧。唱秦腔既不挣钱,还占用大量时间,但她乐此不疲,自言秦腔是她刻入骨髓的爱。无论是演《火焰驹》里的芸香,还是《三月桃花》中的桃小春,她的一颦一笑,一招一式,尽显俏美灵动,透着专业范儿。谈到影视剧拍摄和秦腔表演的不同,刘桃说,影视剧要求演员表演更加生活化、个性化,表演时比较松弛,拍不好可以重来;而戏曲表演有板有眼,讲究程式,每一次演出都是现场直播,不容许有失误。但表演艺术又是相通的,可以相互启发、促进。


除朱佩君、刘桃,其他演员都没有戏曲专业背景。虽说业余,经多年历练,唱腔、身手都不俗。演《花厅相会》的是王凯和贾敏,两个九零后年轻人,都是公司职员。贾敏长得小巧,浑身是戏,音乐一响,任周围嬉笑吵嚷,她尽在戏中。她说秦腔伴她长大,可以三天不吃肉,不可一天没秦腔。秦腔帮她结交了很多好朋友,其中包括他现在的先生。

 

马磊子这身行头,可没少花钱。 

这个剧团唯一的净角演员马磊子,来得最晚,走得却最早,原来他上着班呢。他在王府井一家商场当保安,当天下午只请了两个小时假。关中人把净角叫“黑撒”,马磊子演包公不用化装,面皮黝黑,膀大腰圆,估计他往楼门口一站,小偷二流子都得绕着走。他唱的是《斩单童》中“吼喊一声绑帐外”一段,声音一起,如炸雷行空,锣不敲而自鸣,墙皮子唰唰地脱落。佩君说马磊子也是一“戏痴”,平日省吃俭用,都用来买戏曲行头,前后花了十多万。他来去匆匆,我都没能跟他说句话。


下午三点多钟,排练室迎来一位戏曲大咖,“评剧皇后”刘秀荣,这是佩君前不久结识的新朋友。刘秀荣是评剧大师新凤霞的弟子,有“小新凤霞”之称。我陪刘老师坐在排练室中间仅有的一张沙发上,问她现在还演戏么,她说很少,主要带学生,前不久排了评剧《宋庆龄》,她亲自演。刘老师虽年近七旬,但从仪表到气质,都颇有前国母的风采。

 

“评剧皇后”刘秀荣在排练场现身说法

虽然有空调,小小空间聚集二三十人,锣鼓家伙响不停,就感觉热。刘秀荣一坐就是两个多小时,一折一折看过。排练结束,佩君让刘老师给大家讲话,刘秀荣并未推辞,走到演员中间,语调铿锵:中国戏曲尽管程式有别,曲调不同,但内在的讲究是一样的。戏曲表演,无论专业还是非专业,最重要是一个“真”字。你只要拿出真心,倾注了真情,即使技巧不那么完美,一样可以打动人心。


刘秀荣真是老戏骨,一语道破艺术真谛。我感觉她的一席话,也解释了我为什么来“探班”。看戏就像吃饭,宾馆酒楼尽管排场,但饭菜未必好吃,不起眼的小街小巷小馆子,常有特色美味。谓予不信,请移步“京华秦声工作室”,北京的地下三层,照样也有好秦腔。


 

(作者张叁,原名刘元林,关中土著,资深北漂,秦腔爱好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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