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叫洋鸭子的社员
文/文卫贤
洋鸭子是胡枚仙的外号。他的大名的三个字,都与“洋”字不谐音,不知怎么就被人叫成了洋鸭子。在益阳,如果为人不甚精明,做事也不是很理手,空有一身蛮力。益阳人会把这类人叫做“洋胖”。胡枚仙真有些“洋胖”,不知是谁第一个叫他洋鸭子,慢慢的,这外号就叫开了,他的大名倒渐渐地不被人记起。记工员记工分,记工簿上记的也是“洋鸭子10分”。
说洋鸭子是“洋胖”,没错。他“手面上功夫”确实做得很差,甚至可以说根本不会做手面上功夫。在益阳乡下,把带有一定技术含量的农活叫做手面上功夫。手面上功夫好的人,不重蛮力,善用巧功夫。做什么像什么,做什么便能做好什么。
农村人洋鸭子,不会扶犁耕地,也不会抛粮下种,生谷芽子育秧。就是扯秧插田,扯的秧把子,也像蚂蚁子上树,秧把尖尖上都有谷。三长十五短,参差不齐,还不会用稻草系秧。有时系成了一个死结;有时,还没松手,那秧把就散了。插秧时,手拙脚笨,老被别人关了秧门。队上插秧,几十号人一字排开,前追后赶,被人关了秧门,是一件很没面子的事。
到队屋里晒谷,洋鸭子也只会出蛮力,早晨挑谷出晒,傍晚挑谷上仓。那倒是他洋鸭子擅长的,更是他愿做的。稍有一点技术含量的用风车车谷,他就总是控制不好力道。要么用蛮力狠劲地摇,把壮谷摇到了秕谷里;要么风车摇得很慢,壮谷秕谷分不开,就像没过风车一样。也因此,洋鸭子没少受人蹊落。有人背后嚼舌根,洋鸭子不能算正劳力,不应该评10分底分。打禾时,洋鸭子却是一把好手。打稻机会被他踩得飞转,轰隆轰隆,震天价响。两百来斤一担的湿谷子,他踩着田里的烂泥巴,轻轻松松的,随便就能从田中央挑上田埂,挑到队屋的晒场上。
那时候,没有电视,没有手机,看一场露天电影都是一种奢侈。但那时的人们也有许多消遣时光的活动。
晴天的夜晚,月朗星稀,队屋的晒谷场便是男人们较劲的舞台。打耍架子是一种类似于摔跤的竞技活动。不过,不要裁判,更无需读秒,只要把对手掀翻在地便算完胜。有时,为了显能还要将对手死死压在地上,让对手认输。洋鸭子蛮劲大,一对一,全队的壮劳力都不是他的对手。他随便就可以抓住对手,举过头顶,然后把他们放倒在地,单腿压着,叫对手服输。简直像大人玩弄小孩子一样随意。“赌手劲”比拼的是臂力。一根短棍(练武术的一种器具。没有短棍,也可以用扁担代替),比拼的双方单手各执一端,手掌抵住短棍,同时发力。手臂先弯的一方便算失败认输。队上的壮年劳力,青皮后生,没有谁能抵得住洋鸭子的第一击。人们管这一击叫做一“杀猪刀”。只有二者力量悬殊的情况下,才会有一“杀猪刀”见输赢的爽快。若进攻者力量没有压倒性优势,这一“杀猪刀”未能一击制敌,往往容易招致失败。二人若势均力敌,往往双方都胀红了脸,甚至嘴角都一歪一歪地攒着劲,相持好久才会拼出个输赢。洋鸭子喜欢用“杀猪刀”战术,是基于他臂力的绝对优势。所有比拼力量的游戏,洋鸭子都是场上翘楚,打遍全队无敌手。此时的洋鸭子会像英雄般被大家钦佩、崇拜。
崇拜者里也有许多女人。都是些红花妹崽,很年轻。那些成了家的大嫂大婶们,夜晚里,哪有时间来看男人们瞎胡闹,她们有做不完的针线活,有一群嫩崽嫩女缠着。红花妹子们白天也一样要出工赚工分,夜晚时,有时间,瞒了她们的妈妈,到队屋的晒场上,看年轻男人们炫耀自己的青春活力。
女性观众里,有不少洋鸭子的崇拜者,他们是洋鸭子的粉丝。不过,那时,粉丝是一种吃食。洋鸭子一上场,她们就大声喊加油;洋鸭子赢了,她们便为他欢呼;她们也愿意为洋鸭子惋惜,洋鸭子却从未失手过,那惋惜便没有过机会。崇拜强者,大概是人们的共性吧?谁说不是呢!
洋鸭子虽能轻松取胜,但也是要消耗体力的。一场比拼下来,亮晶晶的汗珠儿,从额角,从两鬓,从脑门顶沁出,挂在洋鸭子有些圆润,有些年轻的脸庞上。月亮照在汗珠上,每一颗汗珠里,都藏着一颗小小的月亮,熠熠生辉。青妹子看见了,大步走向洋鸭子。掏出自己心爱的印着蓝格格儿的手帕,要帮洋鸭子把脸上的月亮抹去。洋鸭子却慌了,他的“洋胖”劲上来了,赶紧逃向晒谷场旁边的黑地里去了。把青妹子扔在晒场上尴尬着。此时,全场默默地,悄无声息。青妹子只好无奈地走向她的女伴们,用笑来掩饰着自己的沮丧。表面上表现出乐无其事,其实内心里满是无奈,满是尴尬。
洋鸭子是个孤儿,父母过世得早。这个世上,他最亲的人就剩下他的三叔祖父和三叔翁妈。青妹子叫曹青莲,三叔翁妈娘家的侄孙女。与洋鸭子年龄相仿,又同是一个生产队。如果能凑成一对,也算天作之合。三叔翁妈也探过青妹子的口风,好像也同意。叔翁妈告诉洋鸭子,要他主动点,莫怕羞。但这洋鸭子就是“洋胖”,总不来神。青妹子倒主动过,有一天晚上,还一个人偷偷地溜进了洋鸭子的单身房。俗话说,男追女,如隔山;女追男,隔层纱。但“洋胖”气太重的洋鸭子就是不去捅破这层纱。日子久了,青妹子也灰心了,守着这样一根木头,日子也过不下去,算了吧。一年后,便嫁到隔壁新华大队去了。几年后,青妹子生了三男一女四个崽女,洋鸭子还是孤家寡人一个人。无父母无妻子无儿女,成了“三无人员”。
洋鸭子最喜欢的是冬季里上水利工地。工地上全是直码子功夫,挑土挖土。力气小的都希望去挖土,这活到底轻松一些。洋鸭子却不屑,他更愿意一直挑土,这样自由自在。俗话说,挑担不怕远,打得一个好空转。倒了土,回转来装土的时光好轻松。工地上又是集体开餐,一日三餐热菜热饭,有人伺侯着。隔三差五还可以开个荤,大口吃肉,好爽快。全队人都在住户东家的禾场上席地就餐,好热闹。平日里,洋鸭子一个,进门一把火,出门一把锁。一日三餐,做少了,不够吃;做多了,吃不完。何况,有时还懒得开伙,这样,饥一餐,饱一顿。一个人吃着,冷清孤独,家里没一点烟火气。
其实,工地上挖土挑土,简单重复,也蛮沉闷的。一些后生子时不时便会发“吆喝”,挑着担子起飞跑。你追我赶,好不热闹。逼得挖土的人手忙脚乱,累得腰都直不起来。谁叫他们中有些人总是攥着锄头把不松手,不肯让扁担上肩呢。
那一次,公社书记恰好从洋鸭子队上的工地上路过,恰好看到了挑着担子飞奔的洋鸭子。书记便叫住了洋鸭子,问了情况,当场予以表扬。还叫随身的宣传报道员写了篇稿子,在公社的大喇叭里广播了三天。洋鸭子的大名正式登上了大雅之堂。那年冬修水利结束后,“胡枚仙”三个大字,端端正正地写在了一张先进个人的奖状上。
洋鸭子生得五大三粗,有一身蛮力,总有他显本事的时候。因此,他不屑于花费心思,去专注于“手面上功夫”的精细。生产队是大集体生产,人上一百,武艺俱全。会做“手面上功夫”的人自然不少。人各有长,在生产队这种大集体生产中自然都可以各得其所,人尽其用。
作为一个社员,洋鸭子还算过得去。天天出集体工,付出蛮力,赚得了工分,养活得了自己。虽守着的是清贫,也觉得差强人意。做工吃饭,吃饭做工,能有个半饥半饱就很好。反正他洋鸭子一个人,自己吃饱了,全家人不饿。
那年,突然要搞联产承包,分田单干。队上的许多能人个个喜笑颜开。掰断桡片各人划,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大家攒足了劲,扎脚勒手,各自发狠,看谁能率先致富。洋鸭子却傻眼了,分田单干,粗工细活都要自己亲力亲为,这可难坏了他。自然,洋鸭子分得那一亩来地种得不好。他也索性摆烂,插几蔸禾,长得稀毛癞子一样也无所谓。收得几斤稻谷,填饱自己的这幅肚肠没问题。要买烟买盐,想割肉打酒,要用钱了,就到建筑工地上去,搬砖挑砖,做小工。那些活全是做蛮工,凭力气寻一点散碎银两。
公社没有了,叫乡了,洋鸭子自然不再是社员。公社叫乡了,是不是该叫乡员呢?可是没这个叫法呀!也没啥,洋鸭子老了,满六十岁那年成了“五保户”,住进了乡养老院。青妹子也快六十岁了,现在叫青婆婆,受聘到敬老院做炊事员,其实就是个煮饭的,服侍这些五保户老人。赚得一份工资,一份活钱,她很乐意。这份差事还是她二儿子,“以权谋私”,为她谋来的呢!她的二崽,省农业大学毕业,在乡政府当着副乡长。
2024.3.23
湛江君临世纪寓所
【作者风采】文卫贤,湖南益阳人,网名梓湖散淡人,1956年4月生。中学高级教师,爱文学,少建树,喜欢用文字来表达生活。有作品散见于各网络平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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