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打扫母亲的储物间时,突然跑出老鼠来了。见此情形,两个侄儿和大黄猫三个像见了活宝似的追了出去。随后就看见了那盏满是尘垢的旧油灯。看着眼前这个脏兮兮的老物件,我就像捡到什么宝贝了似的忍不住暗自惊呼了一声。它应该是个圆凸形底座的带玻璃罩的油灯。可是现在玻璃罩早已经没了,只剩下带着圆凸形底座的灯瓶了。轻轻吹了吹那上面的陈年老灰时,忍不住接连打了几个喷嚏。我那两个淘气的侄儿这时候也跑了回来,兴高采烈地说起大黄猫是如何拍打戏弄老鼠了,老鼠是如何龇牙咧嘴吓唬人了等。
于是我随手举起灯瓶就问:“这是什么呀?”
“爷爷用的酒瓶子。”一个侄儿这样说时,另一个也抢着说:“是阿爸给羊灌药用的药瓶。”
“这可是照亮用的灯呢。”我这样一说,两个孩子满脸的不相信,说从没见过这样的灯,是从哪里接电的?要不然就点亮了看一看。
“这不是用电点亮的,是要用油点亮的。”
“怎么会不接电呢?灯还有用油点亮的?”两个孩子听了更是问个没完,围着我不走了。
“要用羊油,羊肥油熬出来的油……”
可是任凭我怎么说,两个孩子就是不信,还说姑姑又在糊弄我们呢,要是真的话就点亮给他们看看。
我还真想把这盏油灯点亮给他俩看了。
可是这灯的玻璃灯罩没了。现在想来,母亲当初弄到它的时候就是只有灯瓶没有灯罩的。我还记得那时候母亲经常念叨:有个玻璃罩子就好了。有个罩子的话,咱家也会有个带玻璃罩的油灯了。
两个孩子是不知道,就这样一个烟熏火燎模样的黑东西,让他们掩鼻捂嘴不愿靠近的旧油灯,曾给现在连电视、手机都不愿看了的奶奶和脚蹬高跟红皮靴的时髦姑姑俩带去了多少温馨和光明,带去了多少梦想和希望呢。
在我们小时候都是用油灯的。而且那用来点灯的洋油,只有过年的时候才舍得从供销社买。记得那时候一家不是二斤就是三斤,总之每家每户都是按量供应的。而在母亲看来,不管有钱没钱,终归是要把年过好的,买点灯油的花销总是要有的。所以年关将至,来供销社的人就会多起来。听母亲说,那时候供销社的人也是看脸面卖东西的。遇见要好的熟人就会优先对待,不认不熟的就等到最后了。想来那时候母亲是一个生活困难的家庭妇女,哪有什么人情脸面可言。所以为了那两三斤的洋油,母亲会连续三四天跑供销社的。
而且即便是有了洋油,也不是每晚都能点洋油灯的。只有家里来了客人,或是年节的时候才会用洋油,平时用的几乎都是从别处弄来的牛羊油。那些牛羊油,也不知道母亲是从哪里弄来的,总之也有接济不上时,她就会说:今天晚上没灯油了,有作业的话趁着天亮赶紧做。有时候弄到的多,她就会说:这回有管够一个月的灯油了,你们只管好好复习功课吧。母亲说过的那些话,而今想来就像在昨天一样清新入耳,且又像是回荡了二十余载的“世纪”之音般余音缭绕。岁月如梭,时光荏苒,是多么不经意间的失去啊。
那时候,弟弟我俩是伏在油灯闪烁的炕桌上写作业、复习功课的。那一朵金黄亮闪的小灯苗,就像是小炕桌旁勤奋学习到夜深的乡村孩子们远方的梦想一样闪烁着了。那一盏温暖的油灯,就是母亲坐在昏暗角落里搓麻绳的暖心之语“搓麻绳的人用不着亮”:是母亲把亮光让给了孩子们,用希望、信心和爱捻亮的一盏心灵的灯火吧。
到了后来,叫什么煤油、柴油的也开始用了。具体也不知道是什么油。那气味难闻死了不说,冒出的黑烟能把人呛得喘不上气来。等到了早晨,母亲做好了饭叫醒我们时,她那鼻孔都被灯油烟熏得黑乎乎的,看起来简直是好笑又可爱。
有一次母亲去舅舅家过了几天回来后说:“现在有一种很好看的油灯了,你舅舅家用着呢。上面带着玻璃罩子的。”
什么?带玻璃罩的油灯,那该是多好看的东西呢,我不禁暗自嘀咕道。
“那玻璃罩是什么样子的呀?”
“像个大肠头似的。就像把个玻璃肠头倒扣在油灯上面了似的。说是叫玻璃罩子油灯。老长的名字,要我说就叫大肠灯。灯芯一点亮,那玻璃罩子就亮堂起来,满屋的亮光……”
“很亮的吗?”
“白亮、白亮的,在你姥姥家的炕上,离灯挺远就能一下子穿上针眼呢。”
“那灯也冒烟吗?”
“玻璃罩子上面是带开口的,灯烟从那儿往上去。”
“那灯芯儿在哪呢?灯芯儿也是用棉花做的吗?”
“有圆鼓肚的底座,那旁边有个小转钩,那小转钩一转灯芯儿就出来了。点灯的时候把灯罩稍微往上一提,把灯点着了就放下来。那玻璃罩子上面还有带着礼帽似的圆檐儿,也是白白的,灯芯儿是啥样的倒是没注意看。不管怎么说去你舅舅家就会看着了。”母亲赞不绝口地说着那玻璃罩油灯的新颖神奇,一点都没厌烦跟在后头问个没完的我。
母亲越说越激动,说以后咱家也一定要用上那样的玻璃灯。
于是我接连几夜都睡不觉,从窗口看着当空的月亮发呆。那灯的亮光到底是怎么样的呢?是像天上的月亮一样散发着白莹莹的亮光吗?想着、想着,月亮上的玉兔就跳了出来,张开它那四瓣的嘴唇打起哈欠来了。
大约过了一个月后,舅舅来我们家了。于是我就连哭带闹非要跟着舅舅去他们家,不管不顾抢在牛车前面就跑了起来。可是舅舅说什么也不带我走。说是只差几天就要开学了,自己活计也忙,没时间送我回来。弟弟们也都想跟着去舅舅家,一个个在后面急的呜呜哭了起来。见此情形,阿爸气得顿时大声呵斥着,就要骑马把我撵回去了。可阿爸最后还是没舍得撵我。
一个女孩子家,这样“历尽艰辛”去舅舅家是图个什么?还不是为了那个灯,就是为了看那个新奇的不得了的玻璃油灯而已。哎,一个带玻璃罩的油灯,曾是多么让我难以企及的心中的梦想啊。
到了舅舅家后,我才知道自己虽然按母亲所说在心里想象了很多遍,可还是没能想到这玻璃罩油灯的真样子。原来里面那个小罩子稍微一关就会盖住灯芯,灯也就灭了呢。还有那灯罩上的圆帽檐儿,不禁让我想起警察叔叔来。当时我看得简直是目瞪口呆。
“这傻丫头张着嘴好半天都没说出话来呀。”姥姥后来和母亲说起我看见玻璃罩油灯的情形时这样说道。
舅舅家是把那盏灯挂在棚顶下面的。这玻璃罩油灯看起来还真像是个“圣物”呢。平时除了舅妈站在炕上点灯、关灯之外,别人是碰不到那玻璃罩油灯的。那漂亮的玻璃罩,哪怕是让我摸一摸也可以啊。可是尽管我在心里想了好多次,有几次甚至话到嘴边了最后也没敢开口。想来也是和母亲常说去别人家不能乱动东西的嘱咐有关系的。
后来我们村里也有了一两个那样的玻璃油灯。当时我是别提多羡慕嫉妒了。当时,也只有母亲说的那句“以后咱们家一定会有的”安慰着我,我真是日日夜夜盼起了那个“以后”。
我们家后来还是没买得起带玻璃罩的油灯。每次都是刚好有钱要买的时候,就有了别的重要花销,母亲也是一筹莫展。其实母亲除了一年到头回一两次娘家外,别说是去苏木上的供销社,就连家门口的井和牛圈都没远离过。要想有那样的灯,简直和做梦差不多。
可是后来母亲还真就弄到了一个那样的灯。那可能是别人家嫌弃扔掉的坏灯,灯罩没了,只是个沾着油污黑灰的带座灯瓶。母亲像如获至宝似的把它挂在了外屋的后墙上。
“现在只差个灯罩咱家就有玻璃灯了。”弄到半个玻璃灯的母亲沾沾自喜地说着。
一个旧灯瓶就那样一直在后墙上挂着,想起来再一看时,已经是落满灰尘,面目全非了。不过还是一直在那里挂着。
再后来人们开始用蜡烛替代油灯。说起那亮光来,简直是亮如白昼也不为过。不过这蜡烛就是有些娇贵,一不小心便落眼泪似的处流蜡油。这之后就是电灯的天下了。在电灯那不可直视的白炽光海中,整个世界都在畅游起来。
倒是一直挂在后墙上的那盏旧灯瓶,不知何时候不见了。我可爱的母亲,一直是苦苦等待着那个玻璃灯罩的出现,然而到头来却等来了不用油灯、不认得油灯的电光时代了。
我细心擦拭着那盏灯上的岁月尘埃,想着把它真心收藏。留着吧,再过二十年后,孩子们看见了又会怎么说呢?我看着两个活泼可爱的侄儿,忍不住会心一笑。
2024年11月16日18:24:09
文/敖·娜日格乐
译/席·照日格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