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 浩
薄暮时分,一柱柱炕烟升腾,柴草燃烧的气息在村庄弥漫。炕烟飘飘,孩子们知道,该回家了。
炕洞里柴草发出毕毕剥剥的声响,炕面慢慢变热,家也逐渐温暖起来,有炕烟升起的地方便有家的温暖。
炕不只是用来睡觉的。冬月里来了客人,一进门主家会招呼,先上炕。客人脱鞋上炕,往热炕上盘腿一坐,主家再倒水端茶,然后才是寒暄拉呱。没多久,手脚暖了,浑身活络了,话也跟着多起来了。到了饭点,炕都不用下,矮腿的炕桌往炕上一摆,饭菜直接端到面前。
碰上红白喜事,只有最尊贵的客人才有资格上炕。家里殁了人,外家人一定要迎坐在炕上,孝子们要在炕前听候指教,那一方大炕就像威严的法庭,炕桌就是判台。
一进腊月,各村开始陆续唱戏。女人们专意上门或者让人捎话给姐妹们,来看戏。邀人看戏,除了说戏好,还要说,家里炕烙得很。看大戏,睡烙炕,似乎是人生莫大的享受。烙介于温和烫之间,是判断炕是否舒服的一个标准。女人们常常喜欢以看戏的名义,和姐妹们交流感情,看完戏,同睡一方大炕,拉呱那些从前的日子,咀嚼那些过往的岁月。
很小的时候,有一年外婆家割材过事,晚上母亲带我和她的七八个姐妹一起挤在大舅家那张大炕上。聊男人娃娃,忆从前故事,笑一阵,哭一阵,哭哭笑笑间过去了一个晚上。
炕有大小,有两张炕基能睡一二人的小炕,也有四张炕基正方形的能睡一家人的大炕,还有能睡十多人的大通炕。每家每户,肯定都有一方大炕。穷到家徒四壁,炕就是最重要的家产。大炕的一边还连着窗户,因为窗户,炕就变得敞亮起来。外边再冷,坐躺在烙炕上,听风、观雨、看雪,也就不觉得日子难熬。
土炕是一家人的温暖岁月。一方大炕可以睡一家人,睡不下就挤。一家大小挤在一张炕上,炕头有柴草的温热,有家人的体温,一家人大被同眠,这是许多农村人不可磨灭的儿时记忆。
我同学小东,他弟弟耀东,我们三个能玩得来。那时小东家日子苦,有一年冬天晚上去他家,我惊异他家炕上只铺一张篾席,没有褥子也没有床单,小东、耀东光身子睡在席上,我问他们席子太扎,光身子怎么睡得住?耀东自豪地说,睡得下,我们家炕烙的很!
烙炕美,最惬意的还要是下雨落雪的日子。不用去上工下地,没有什么愁人要紧的事儿,泡一壶茶,炒一碗豆,喝着茶,吃着豆,听雨声滴答,看雪花飘飞,想着春雨贵如油,叫一声瑞雪兆丰年,便觉得日子自在而滋润。土炕暖,豆豆香,肠胃畅,放几声响屁,瞌睡来了,躺直身子,说睡就睡。雨在下,雪在飞,心无挂碍,说睡就睡,那一个岁月静好。
一觉醒来,雨住雪停,或是春和景明或是玉树琼枝,男人伸个懒腰准备下炕干活,女人已把饭端到炕上,急啥?消消停停吃毕了再说。
要睡烙炕,就得会烧炕。如果时间长了不烧,土炕就会泛潮,要睡热炕就得提前几天烧起来。烧炕有方法讲技术,不是点一把火塞进炕洞就行。会烧炕的人,炕面四处一样热度,一晚上一个温度;不会烧炕的人,火捣不均匀,要么炕面温度不均,热一片冷一片,要么半夜死火,前半夜热,后半夜冷。农村习惯说煨炕,煨炕犹如炖肉熬汤,要的是文火慢炖。会烧炕的人,都是玩火高手,能够精准把控火候。
我发小文学就是煨炕的好手,他一人承担全家得烧炕任务。每天,他先烧他爷他奶的炕,再烧他爸他妈的炕,最后是他和他哥的炕。常常我们正玩着,婶子喊道,文学,回来烧炕了。文学就说,不耍了,要回去烧炕。十五岁时文学外出闯荡,他火候把握得好,学了厨子,烧得一手好菜。
一岁多的时候,母亲出去劳动把我锁在家里,我从近一米高的炕上掉下来,摔断了锁骨,哭叫了好些天。渐渐长大,早上醒来看不见父母,就是趴在炕边的窗台上盼望父母回来,土炕就是我的乐园。三岁时,有一次把屎拉在了炕头上,竟然还用被子遮起来。母亲回来叠被子,掀开一看,气不打一处来,人生第一次挨揍。八岁那年,看了《海灯法师》,在炕上学打少林拳,结果把炕给跳塌了,害的一家四口在隔间的小炕上挤了好几个晚上。那次父亲扇了我两巴掌,那是此生父亲唯一一次打我。
有一年过年在外婆家,那晚一家老小正看《西游记》,几个舅舅立在炕下,外婆、舅母和一帮孙子都挤在炕上。众多孩子中,只有我一人依偎在外婆怀里。不知是炕烙还是水喝太多,我一遍又一遍下炕尿尿,外婆一遍又一遍的把我搂在怀里。舅母们都说外婆对我太偏心。
人世有代谢,许多人已如炕烟般消散在历史的天空中,但那些记忆还像烙炕一样温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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