缘何产生哲学?何谓哲学?每一个学习并热爱哲学的人,皆会受到这些问题的困扰。以哲学为视域,对以上问题的回应可以围绕惊奇、智慧和自由展开,以呈现哲学的缘起、内涵以及价值等多重面向。
“哲学始于惊奇”,这一说法可追溯至柏拉图。在《泰阿泰德篇》中,柏拉图就认为,哲学起源于惊讶,而非其他。亚里士多德在《形而上学》的开篇也表达了类似看法:“不论现在,还是最初,人都是由于惊奇而开始哲学思考。”由此可见,西方关于哲学起源的探讨,常以“始于惊奇”作为回答。
历史地看,早期人类的生活充满了对外界的恐惧和好奇。无论是动物还是人类,在面对自然的变幻莫测和各种威胁时,每每感到无所适从和窘迫不安:对世界的神奇心生惊叹,对自然的变化感到惊吓,对万物的美妙产生惊喜,对其他物种的威胁则充满惊恐。这些“惊”,多源于生存本能的生理反应。职是之故,其他动物也会产生类似的反应和经历。
然而,尽管所有动物的生存经历都有“惊”,但并非所有动物都会产生“奇”。先“惊”后“奇”,是人类在进化过程中的重要跃升。为什么有这样的自然现象?为何某些动物比人类更强大?为什么火烤的食物更加美味?……这些追问表明,人类与其他动物存在根本性区别。人在经历惊叹、惊吓、惊喜、惊恐之后,依然对外部世界充满好奇。正是这种好奇,推动着人类从单纯的生存逐渐迈向富有意义的生活。
理应看到,以“惊奇”解释哲学的缘起,并非所有文明都认可这一观点。回溯到先秦,《易·系辞传》有言:“作《易》者,其有忧患乎?”如果将《易》视为中国哲学的源头,那么“忧患”便成了解释中国哲学起源的关键。京都学派创始人西田几多郎在《无的自觉限定》中说:“哲学是始于我们自我的一种自我矛盾事实。哲学的动机并非是惊讶,而是深邃人生的悲哀。”这一看法是否受到中国哲学的影响暂且不论,但可以看到,以“惊奇”为起点的哲学往往与人类在生存中遇到的困境和痛苦密切相关,与惊恐和忧患相联系,是对人类生存的深切反思。以上观点,可看作对“惊奇”的更深层次表述。
无论是“惊奇”还是“忧患”,都表明“哲学”是人类为满足好奇心、化解生存困境而进行的重要活动。确实,古希腊语境中的“哲学”是动词,意味着哲学不仅是一种思考方式,更是一种追求智慧的活动。苏格拉底在城邦中与他人对话,孔子与弟子的教学互动,都展示了哲学作为一种活动的面向。这启示我们,不应满足于对哲学的学习和研究,而应在生活中践行哲学,去“做哲学”。
汉娜·阿伦特认为,亚里士多德在《形而上学》卷首对柏拉图《泰阿泰德篇》观点的复述,实际上是以另一种方式理解“惊奇”。亚里士多德认为哲学始于惊奇,实质上源于人们对无知的逃避和对知识的渴望。在“惊奇”的驱使下,哲学的探索以获取知识为目标,通过观察、体验、总结和反思等方式进行。
从广义上看,知识与无知相对,既包括通过生活经验积累的常识,也包括归纳与演绎得出的理论。相较于哲学,这类知识可以区分真伪、断定是非,与生产生活紧密相关,强调分析路径和抽象方法,保持客观冷静的态度,无情感偏向,但对人类发展极为重要。按张载的观点,这样的知识是“闻见之知”。这一意义上的知识,可信!
智慧是人们的日常用语,在哲学视域下是指关于宇宙和人生的系列洞见,是对自然和社会规律的深刻把握,也是德性养成的过程。哲学的本义即“爱智慧”。按冯契的说法,智慧穷究的是“第一因”和“最高境界”,包括人类的终极关怀、宇宙本原等,关涉无条件的、绝对的、难以言述的内容。在方法上,智慧重视综合和整体性的理解,体现为怡然自得和德性的涵养,是人类本质力量的自由展现。在中国传统哲学中,智慧以“性与天道”为基本内涵,张载将其归为“德性之知”。这一意义上的智慧,可信且可爱!
正是基于知识与智慧的如上区别,哲学应当实现从“识”到“智”的转化。作为万物之灵的人类,不会满足于既有的现实,而是通过超越现实探寻世界的本原及其意义,弥合天人、主客之间的鸿沟,达至天人合一的境界。在此背景下,将“识”转化为“智”成为哲学的使命所在。“转识成智”原为唯识宗的术语,指将意识由“我执”“法执”转变为无分别、无执着的智慧。这一转变依藏识(即阿赖耶识)而实现。在此,我们借用这一术语来阐明知识向智慧的转化过程。根据冯契的智慧说,“转识成智”包括三个步骤:理性的直觉、辩证的综合和德性的自证,具体方法包括“化理论为方法”和“化理论为德性”,最终在“性”与“天道”的交互作用中成就真、善、美相统一的自由人格。
马克思在《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中指出:“哲学家们只是用不同的方式解释世界,问题在于改变世界。”这表明以智慧为内涵的哲学,不应仅局限于对世界的解释,而应通过实践推动对世界的改造,实现人全面而自由的发展。
以自由为指向的哲学,在个体层面呈现为体道自觉和本性自足。《庄子·养生主》中的庖丁,以娴熟的技艺展示了由“技”进于“道”的自觉,达到了人与技艺合一的境界。这种体道自觉反映到真实人物中,既是“悠然见南山”的陶渊明、“人闲桂花落”的王维,又是“出淤泥而不染”的周敦颐和“和粹之气”的程颢。体道自觉强调与外界的互动,而本性自足则主张对内在德性的追求。被谪龙场的王阳明,在风雨交加之夜顿悟“圣人之道,吾性自足”,提出“知行合一”“心即理”“致良知”等哲学命题,体现了本性自足与此心光明的统一。无论是体道自觉还是本性自足,都指向理想人格——道家的“真人”、儒家的“圣人”以及马克思的“全面而自由发展的人”。
在社会层面,哲学以“自由”为指向,涵盖创造良好生活和实现人类解放两个方面。从古希腊和中国先秦开始,“人应当怎样生活”成为哲学关注的重要问题,而“如何创造良好生活”则成为哲学家孜孜以求的目标。从柏拉图的“理想国”到马克思的“共产主义”,从老子的“小国寡民”到《礼记》的“大同世界”,无不寄托着哲学家对良好生活的憧憬。哲学对“自由”的追求,必然以良好生活为基础,方能实现全人类的解放,亦即“每个人的自由发展是一切人的自由发展的条件”。在这样的背景下,哲学才能实现“化智慧为自由”的终极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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